隨性地,想到哪写到哪。
永野芽郁柔弱却「黑暗」的脸是一次心跳——回看原作,在由格子与格子联结的漫画中,面部表情是一个个放大甚至夸张的瞬间,定格与定格之间有想像的填充、情绪的张力/突变、以及高效地標识人物。但即便是在这样一个只有短短4话,需要快速建立人物视觉形象与性格的情境下,平库依旧一反刻板印象画出了一张柔弱的脸,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体液与偶尔失真的线条,在独特的表情转换中也逐渐发展出只属於这张脸的酷与强。而永野芽郁,在当代若手系谱中,个人气质与本真性格都是外弱內强那类,与小椎这个角色確实是最適配的。
先宕开一笔,考察永野的银/荧幕形象,除了观眾对女性外在形象如何带来冷酷强势、独立成熟的感觉有一定的审美偏见带来的误认之外,在实际操作上也有各种因素带来的制约:《地狱花园》需要以「日常假像→战斗生活」递进到「输掉日常」,由在另一个维度上审视便是再次变弱来消解掉一些永野无法適应打女形象的不谐感,不过那部戏问题的成因更多是该如何为身形掣肘添上合理性以及永野在身份转换时的表演理解。而《乘上独角兽》就专心以退为进,点出他人的定义与自己的反省,用反写的方式破除观眾偏见——在第一话就很自然地嵌入了对「为何要让压根不像CEO的永野芽郁来演社长」这个问题的回答,大北遥的脚本其实有顺应她的表层气质作出合理调適:既然看起来不像,那就乾脆写得喜剧化一点,过家家一点,总之先把观眾牵引进开朗明快的节奏中,然后才倒转一笔质问她这样的形象究竟是否合適,企业初创的三年是不是只顾著反反復复的形象包装而没有真正的想法或目標呢?「永野芽郁」个人形象与女CEO设定的不契合感,「成川佐奈」自知推销形象贩卖经歷无益却又不能自控的两难之处,瞬间就重叠起来了。而隨后安排泪水中西岛秀俊的解结,其实也是在讲,「永野芽郁」可以做什么。
回到《我破碎的真理子》,其实这部拍摄尤在《乘上独角兽》之前,而永野做到的则是「既如实又取意、既还原又有差异地表现出漫画中那种不连贯的连贯感、不真实的真实感、不强势的强势感」。
漫画中,小椎的脸部总是伴隨著大量的体液,那是静格中的动態展现,虽然夸张但是很出情绪。而来到真人版,虽然也有还原难度的考量,但我觉得棚田由纪的取捨更多是因为明白漫画与真人版的差异,真人版的超真实需要、特权比漫画要低一些(至少在这个情况下),所以无需將液体挥洒得那么夸张,更何况原作精神本就是热烈中的冷静:她没有在视觉上还原小椎涕泗横流的场面,而是在细节与分镜上进行改编。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无疑是平底锅大战后真理子躺在小椎怀里那场戏:漫画中父亲闯入了家中,连小椎脸上也印上伤痕;真人版中父亲被拒之门外,永野的脸自然不可能受伤,但她流下了鼻血。其余戏中缺失的体液在这里被召回与补完,带出小椎对真理子的隱含情绪,心痛自然身伤。
漫画中小椎大量的体液在视觉上不禁让我其將海联繫起来,小椎像海一样平静、宽广地包容著真理子,时而起波浪用激荡情绪去关怀真理子——但也终究是海,只是与风(我觉得真理子是风)对望,偶有交集,却很难真正地为她做些什么。而去看「海」,既是由真理子想一直看著小椎而生的印象投射;也是真理子的一次自省之旅,通过观看自己,揣摩自己与风的关係,来发现一个被留下比失去更痛苦的故事。
在电车戏上,即便醒来的永野芽郁嘴上看不清多少唾液,棚田由纪依旧执拗地保留了她抹嘴的镜头——相比漫画,不经意流下的体液不多,却绝非不存在;这种不经意的豪放感,被抹去本有点压抑,但似乎可以理解成对位到试图忘记割腕流血的回忆,然后拾起些美好的过去。
夜晚边走边读信小椎流泪那场戯,分镜上漫画几次关注小椎的脸,罕见地给出流泪的过程;而真人版反而在这里,把永野的脸藏在全景里,再特写时就已经从无跳跃到满脸泪涕,很有衝击感,一种漫画节奏感的哭。
而刷牙一场,漫画並无,漱口水作为液体在身体中短暂流转:何时含著牙刷说话,何时取水漱口,期间穿插对过去的回忆,液体不仅是情绪的输出,亦是重整情绪冷静思考的契机。
说得太多漫画与真人版的区別了,那更多是棚田由纪的功劳,永野只是以个人气质成事(虽然同样很重要)。
全片最后一场需要让永野与他人对话的戏, 是漫画所无的退职被拒情节:面对上司的无理,永野给出了左右撇嘴的反应,点出想为自己做些什么却无法去做的无奈;回看第一场安排永野与他人对话的戏, 面对奈绪的愿景,她同样有给出左右撇嘴的表演,虽然小椎对真理子与上司的感情完全相反,却都有「自己只是看著,什么也做不了/没去做」的共性存在。
无论是漫画还是真人版,选择一张甜妹脸去张扬酷与冷,都是一种刻板印象的破除——人们热切地盼望著独立女性形象,却往往只是自己想像中、可以同样被贴上標籤的独立。如果一张脸看起来柔弱就会很令人恐惧,自顾自地害怕,武断地认为它无法令人感受到自主与强势,或者説无法让人拿来炫耀自己有多爱独立,喜欢与盼望首先是一场侮辱,用分层来解决分层。
不过,如果「弱」脸无法真正在具体细节上落实到「强」感,那这种弱与强界限的破除同样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想像,只是方向上的胜利愿景而非內外都崭新的女性像。
在细节处理上,永野芽郁的表演始终建立在「理解、利用自身的柔弱」的基础上。
起初最吸引我的,是开头提到的「黑暗」的脸——准確来说,是跟漫画的某些场景一样,下半张脸保持柔弱,上半张脸(尤其是眼部妆容、眼神)变得刚强,眼被浓重的阴影强调,显得很「恐怖」,在在显出女性明明只是在追寻自己应有的权利与幸福,却会被他人感觉她这样的行为是黑暗的错误的,而自己又要不断破除黑暗甚至主动成为「黑暗」去贯彻追寻的矛盾处境。但下半张脸又暗示我们,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甚至连柔弱,都很难分得清究竟是根深蒂固的个性、想为却不能为的被逼无奈,还是只为迴避衝突、甚至是以退为进的身份表演。
在数次的大声斥责与嘶吼中,漫画有著体液的特权,而真人版就要另闢蹊径:首先就是先前反復提到的,保持柔弱,要以「柔弱、迟疑、已无退路才不得不自己逼自己」的感觉为起点来爆发,然后落实到「很强势,但很自然、不大开大合」的感觉。漫画与真人版都是小椎失败却別有收穫的「任性」之旅,是要真理子逝去才有足够的衝击感让她有动力/能力借故出走,大家同属受缚却不敢跳出界限的女性,只不过其中一个相对幸运(或説所受暴力更为隱性),从来都不是什么一个本就强势的人在极境下变得更强势的故事。而永野在爆发戏上仍旧维持这种柔弱感,其实是一种宣言:柔弱者也有愤怒,或者説柔弱著愤怒就是自己的战斗方式,亦是自己独特的强势;用想像著「女性=柔弱≠独立」来反对想像著「女性=柔弱」,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更进一步,个体柔弱著愤怒,作为一种低调的回应,其实將其他女性的遭遇也拉扯过来,作为概括上的女性像——不是自己摆低自己的姿態,是「能强不自强」,让自己保持柔弱去做其他更不敢反抗的女性的同频者与代言人,所以父亲看著小椎的爆发想到的却是真理子的面容。不过可能无需审视如何与她人对话,柔弱著愤怒乃至柔弱、低调本身即是一种更现代的气质,敘说著反差感、矛盾感、不確定感。相比外强內亦强的形象,它更无法把握,混沌中也许盼望著以否定自身、毁灭自身来找到希望,也许盼望著永不退出以退为进以进为退的游戏循环,也许是一种不认为自己能作什么的代表却依旧努力飞扬的自觉,但最深切的理想始终是:柔弱本身就是一种秘密,她/它的存在就是回应与诉说,不需要特意去释放出什么信號,不需要在表层就用尽全力去暗示展示自己的姿態,它本身就隱藏著刚强的可能(不,它本身即是刚强),邀请有心人来发掘与转化。它用矛盾的、曖昧的感觉来提醒我们,每一种外在、每一种性格、每一种气质俱是女性的真实,都发散著多样的可能,那其中一定有与独立间的距离拿捏。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刚强与柔弱从来都不止於单一詮释,而是相反相成。
柔弱与刚强同等真实,重叠著,转换著,同一著。但以上,是否就足以描述永野芽郁的表演呢?
最令人无法接受也最令人著迷的,其实是永野在表演中注入的那一丝虚假,与柔弱著愤怒的感觉配合起来,打开了另一个理解小椎、展现女性像的入口。
真人版中,抽烟段落较漫画为少,都是出现在独享个人私密空间时。为何总是吸烟身上还是那么香?因为总是带著除臭喷雾——让我想起前面提到的「黑暗」,为什么「我」不可以自由地变臭呢?
面对他人时,即使態度上可以做到比较强硬,但身体还是无法放开,拘束而凝滯地反抗著;唯有独享个人空间时,才可以让身体舒展成各种自由的姿態,同时放肆地吞云吐雾。一切皆是身份表演,在人群与社会中展现另一种性格,扮演著另一个人。
其实最近就有一个很好的例子,提醒著我们虚假如何为表演注入活力以及如何反思「演技评论」。在《灵媒侦探》第3话中,清原果耶的表演在细节上逐渐过渡到有些游离与失真,让人无法信服,又或是显得意味深长,为何如此演绎在最终话中依旧没有明確挑明,只以暗场交代其合理性並进行表演(伏笔)回收。
永野芽郁的虚假表演有著不同的原因,类似可爱い从过去ぶりっ子的负面表述逐渐转变为各种可爱论带来的正名,棚田由纪和永野芽郁试图將身份表演转化成对女性来说带点积极意义乃至完全正面的选择或原有气质。
哄骗吉田羊以进门一场,漫画中小椎更放得开一些,虽然也以虚假的哭作结但还是一格带过;而真人版中这场算是要奠定表演风格,永野的偽装、虚假一层层递进,已到谁人皆可辨认的地步,但依旧能博得女性的共情。
到了抢遗骨戏,爆发的起点在此前所说的柔弱上渗入些虚假,永野是转换成真理子的身份来愤怒。而在海边生气指责真理子並説自己要跳下去的情节,永野本是很有代入感地去悲伤,但她当抬起头让我们看清她的脸时,表演开始变得虚假,永野努力扮演著一个因被朋友拋下而生气的女性——那种稍微的任性感拿捏得很好,我们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气,而是太过悲伤,自己什么也做不到,甚至连冷静地去维持「正常的」悲伤或生气都做不到。而更有趣的,永野怒斥洼田正孝自己看起来真的像没事吗,这段同样给出些虚假感(演得差、演得失真),洼田回应説你看起来確实没事,「你的折墮不过是表演,冷静下来就可以回归日常」成为潜臺词之一。而酒馆怒斥那场戯(的呈现效果),就去到更尽,要永野芽郁去演「永野芽郁」,刻意迎合大家心目中「永野芽郁不贴角色,只是努力去演」的印象,再输出的观点却是:是啊,小椎的性格不就是在二人世界陷入绝境的限定情况下,才终於放胆努力去挤出一些言语,去大声吼叫麽?如果可以,谁不愿快快乐乐而要如此嘶吼,你説放肆抽烟与斥责是卸下面具展现本我,但焉知这种被崩坏的世界步步紧逼而催生的性格不是另一种自觉不自觉的身份表演?为什么温柔,面对小椎时那样的温柔不可以是自己的底色?温柔而独立地活著,为什么不可以是自己原本的选择?没有人能给出答案,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大家想像中永野的努力,与戏中永野/小椎的努力,是两码事。
漫画藉由定格、跳跃形成节奏感的失真,如何在语法存在差异的电影中还原?漫画中格与格之间的空白由读者自己去想像缺失的细节、连接的逻辑与绵延的时间,而棚田和永野理解的(移植到电影中)空白,其实就是虚假。透过一些虚假,来为体验添上卡顿感,「不连贯的连贯感」就出来了——首先是一种预设,这个无论是漫画还是真人版都被处理成热烈中的冷静与疏离的故事,这个任你再痛也只能旁观的故事,通过一份虚假,不是要把观者与表演者间离开来,而正正是希望观者明白其实自己对小椎的立场其实与小椎对真理子的立场一样,总是也只能去观望和想像对方的痛,而对方的反应与情绪往往不是自己想像中那么简单(比如真理子的傻笑,无故忍耐等等);观者藉由將虚假辨认为真实,是真的会明白到,每个你觉得虚假得很的情绪与行动,都是一种超真实、真实、现实的痛感。与柔弱类似,虚假在某种角度上是成就想像中的自我降格,然后邀请你来探索我心,发现我的每一份不可理解都蕴藏著多么深的真实。
其次是节奏的跟进,漫画中由体液、线条、「过度的」瞬间等元素来具体落实適度夸张的面部表现,配合上格与格之间的节奏,產生一种合理的突兀感,高效传递出情绪的转换;而在本就连贯的单镜头中的真人表演,永野掺入的虚假同样完成了突兀的任务,有种稍微卡顿却转瞬即逝的跳跃感,在体感上真的很「漫改」,但如何为这种虚假添上合理性?现实逻辑的合理性,还是电影超真实特权上的合理性?
一是体认,你看奈绪自嘲的傻笑,如此虚假,如此不可捉摸,永野试图变成她,从「海」变成「风」,完成悼念(却也是自戮)之旅。吸收她身上的虚假,消化,转化输出,与自身原本的虚假结合,有种毁灭自己的衝动,却又因为自己是不同方向的虚假而作出其他选择。
二是前述的身份表演,虽然最后小椎不得不回到过往的日常中,继续不情愿地表演;但至少在这趟旅途中,让自身的虚假有了些別的意义,我的表演不仅仅是被逼无奈,也可以是寻求女性共鸣、释放真心重整思绪、让自己把握自由的契机。错的是腐坏的人群,而不是自己虚假的表演。
而棚田添加的一些漫画中没有的镜头/情节,永野在细节上同样落实得很有趣。
在海边与想像中的奈绪拥抱时,漫画起初没有太让读者看清小椎的脸;但棚田选择了一个无法省略永野的脸的角度与剪接,永野没有给出太多特別的情绪,只是呆立著——看得人极度心伤,无限强化著「只是看著,却什么也没有去做」的设定。热烈选择下现实、回忆与「我」之间极度疏离极度冷静的交叉:你不在,这个故事任由我定义吗?任由我夺去你的视点和话语权吗?任由我只是短暂而非永远出走吗?而关於过去的梳理,我总是试图拾起那些平静的回忆,省略那些痛苦的回忆,这样造就出记忆中冷静的你(与我的瞬间),那是真实的时间吗?瞬间和时间,是有不同的连贯方式吗?
那种疏离与冷静蔓延到现在,同样有有趣的展现。漫画所无的在公车上遇见JK,不去上前搭话只是静静看著她联想过往,而在JK下车后自然地与其挥手告別,强化一期一会之感。於是我很是好奇,有著这样心態的小椎,会如何与洼田饰演的无名男告別?又是一场漫画中所无的戏,没有期待中像与JK的关係那样自然,明明洼田比起JK与自己有深得多的联繫,永野在告別戏中的表演却依旧与其保持著尷尬的距离感,没有太热切的感谢,甚至没有太多期待中的情绪——我觉得那同样是一种人设的深入,与JK只止於「望」所以理所当然地没有太多顾忌一切都很自然,与无名男就有「做」的联繫,根本不知如何回应及行动是好,不独是对真理子只望不做。但后面又出现了一种印象的破除,一上电车就自顾自地吃饭,全然拋下窗外人,却又突然去挥手突然转身回来,原来尺度拿捏之后,终究是自然与冷静占了上风。
最后一场戏就更是令人印象深刻,从漫画的情绪留白到电影的完整呈现脸的情绪过渡,绝非是画蛇添足。哭又好,笑又好,脸最终都要被藏起:如果旅途是热烈下的冷静,那读信就是冷静下的热烈,现在不会企图去定义过去,过去等待著你未来崭新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