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薙素子是对21世纪我们的隐喻。赛博格的身体没有界限,它流动、变化、被碾碎、又从泥土与灰烬中重生。这种流动构成了我们的生存方式。
1985年,唐娜·哈拉维在《社会主义评论》上发表了《赛博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alist Feminism in the 1980s)。哈拉维的学术背景非常复杂。大学期间,她主修动物学与哲学,也曾进修过神学。1972年,她在耶鲁大学完成生物专业的博士学位。她的理论也诞生于自然科学与哲学的双重背景。在《宣言》里,她否认了女性——乃至任何一个“群体”——追求某种集体话语的可能性。高速发展的科学技术正以一度难以想象的速度改变我们的生活,而追随着这种改变而来的,是对传统二元论的质疑、有关身份认知的重塑、以及属于“赛博格”的独特的政治学。
赛博格(cyborg)是由控制论(cybernetics)与有机体(organism)组合而来的混成词。这一概念最早由美国科学家Manfred Clynes和Nathan Kline提出。他们认为赛博格象征着人类未来在地球以外生活的可能性,并相信科学技术将可以改造人类的大部分身体结构,使我们能适应更严苛的生活环境,譬如其他星球。哈拉维以赛博格的概念为基础,将它从一个带有科幻意味的构想,发展为解构传统西方哲学的一柄利刃。她在文章中说:“赛博格是一种描绘我们的社会现实与身体现实的虚构”。对哈拉维而言,赛博格不仅仅是科幻小说中会出现的设想,也不仅仅是一种对未来的猜测。它是真实存在的、对21世纪人类应当如何生存的隐喻。
在《宣言》中,哈拉维指出了20世纪科学中最重要的三个“边界破坏”(boundary break-downs),它们分别打破了不同的二元认知。首先被破坏的是传统意义上人与动物的二元认知。现代进化学的研究从根本上挑战了西方思想中以基督教为代表的创世论(creationism)。在创世论的叙事里,人类与其他动物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例如人类更贴近神,拥有同神类似的优越智能与道德观。创世论的神话在现代进化学的挑战下变得愈发脆弱,而这一思潮也孕育了越来越多有关动物权利的讨论:人实际上也只是进化的产物之一,我们同动物或许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第二个被破坏的边界是人与机器(machine)之间的二元认知。在认知哲学中非常著名的强人工智能概念,指代的就是同人类无异、具有理智和情感的人工智能。关于这种人工智能究竟有没有可能存在,一直以来都是认知哲学争论的热点。希尔勒曾提出思想实验“中文房间”,论证机器永远不可能“理解”自己所运行的东西。而图灵则认为我们总有一天会发展出真正“能思考“的机器。在当下来说,“AI统治世界”或许还只是一句玩笑。但很难否认,人类与人工智能的界限正在变得日益模糊,以至于我们有时会思考:真的存在能将人类与机器完美区分的一条黄金准则吗?
哈拉维提出的最后一个被破坏的边界,则是身体与非身体(physics and non-physics)的对立。哈拉维指出,微电子设备的发展使技术的载体,例如机械,变得越来越隐形。“微型化改变了我们对机械的经验。”蓝牙与无线网络等技术打破我们对机械“有形之物”的固有认知。越来越微小的助听器、起搏器、电子芯片,诸如此类的设备也无处不在而令人难以察觉。我们逐渐丧失严格的有关身体与非身体的区分,那些电子设备正在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这一边界的破坏也是最为关键的破坏——技术与生物体的边界已经摇摇欲坠,我们中的许多人似乎已经成为了事实意义上的赛博格——我们同机械融为一体,肉体本身亦成为了技术载体的一部分。
人与动物,人与机器,身体与非身体。这三个关键的边界破坏是对西方传统哲学的一场诘问。那些早已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二元对立——心与身,灵魂与肉体,精神与物质——在这场诘问中变得愈发脆弱。哈拉维于是认为,任何一种寻求集体话语,即寻求“我们”与“他们”这一二元对立的行为,也将变得没有意义,因为我们再也无法用同质化的术语去定义任何一个人。举个例子,一个人或许同时是中产阶级、女性、和少数族裔。这些身份彼此并不一定和谐交融,甚至常常会产生矛盾与碰撞,也无法被某一个术语所囊括。因此,哈拉维认为我们追求的不应当是单一的身份认知(identity),而应是一种亲缘关系(affinity)。在这种亲缘关系里,我们就像是赛博格——作为个体存在,彼此相连,却不分享同一种单质的身份。赛博格打破边界,带来了未知与混乱,而混乱亦是我们所生存的时代的特征。
这种矛盾与混乱也被《攻壳机动队》用电影的语言展现出来。电影中的许多场景都或明确或隐秘地表现出边界的消亡。人与机器的对立是最先被打破的,电影开场中草薙素子的“出生”就是一个例子。草薙素子是情报机构公安九课的成员,也是一个肢体完全接受了改造的“生化人”。她的身体几乎全部被义肢与机械取代,仅仅保留了一小块灰质还来自她“原本”的身体。我们或许很难再定义草薙素子是否仍旧是一个人类。那一小块残存的灰质会决定她是否是一个人类吗?如果是,那么如果她的灰质也被彻底替换掉,她应当被认定机械吗?又或者当她的灰质被替换到什么程度,她就不再会是人类?这些都是几乎无解的问题。草薙素子则是这一系列诘问的具象化。
草薙素子的诞生场景从一组蒙太奇开始。在这组蒙太奇中,电子装置、义肢和肌肉组织被精密地组装在一起。一具状似人类的身体随后缓缓升起,通过一条满是液体的甬道。从背景来看,这条甬道或许是由钢铁或玻璃制成。草薙素子缓慢通过甬道的过程则似乎是对人类生产的隐喻。不同的是,人类的婴孩从母亲的产道娩出,而草薙素子却从钢铁与玻璃的“产道”中诞生。通过这条“产道”的也并不是一具血肉之躯,而是机械、电子设备和有机体的混合物——赛博格。我们常常用源起来决定生命,这也是为什么从古至今,生产这一场景都常常被神圣化:因为生产象征着新生命的诞生。草薙素子的诞生于是显得颇有些讽刺起来。她的赛博格的身体如此熟悉又陌生,以一种我们都熟知的方式,却又像怪物一般被分娩出来。如果连源起都变得模糊,我们还能如何定义人类?
草薙素子的身体继续通过甬道,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剥露出属于年轻女性的身体特征。性别是又一个被打破的二元认知。《攻壳机动队》中的性别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比如大反派傀儡师(Puppet master)有女性的容貌,却有一副男性的声音,而在观众看来又意外地显得和谐。当草薙素子的身体终于浮现出水面,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组破碎的蒙太奇。她的身体随着这组蒙太奇一同被碎片化。这或许也象征着对完整的女性躯体符号的一种拒绝。“破碎与重建”(fragmentation and reconstruction)是哈拉维对赛博格身体的定义。赛博格的身体不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它是碎片、混乱,是矛盾的聚合物。
如果说草薙素子的出生尚还只是一种隐喻,《攻壳机动队》的高潮场景中的边界破坏就显得明确而富有攻击性了。这一场景描述的是草薙素子与傀儡师的对峙。有趣的是,这场对峙被精心安排在一座废弃的自然历史博物馆里。几乎所有的自然历史博物馆都要强调智人与动物的区别,诸如人类能够使用工具、人类能够思考、人类能够推理。我在孩童时代曾去过的自然历史博物馆,也都会有单独的展区讲述人类如何成为大自然的顶点。将废弃的博物馆选作对峙地点,或许本身已经是一个预兆:有关人类中心的传统叙事终究会被遗弃。
随着草薙素子与傀儡师的对峙变得更加激烈,雕刻在博物馆墙壁上的生命进化树也被坦克子弹尽数击毁。而在这棵生命树顶端的也正是人类。生命树被废弃,被击毁,象征着对人与动物这一二元对立的挑战,一场对人类的去中心化。而当对峙结束,草薙素子和傀儡师最终被接入同一网络,他们的身体也不再是泾渭分明的个体。草薙素子和傀儡师的声音交替出现,以碎片化的形式,从她的身体中传递出来。包括电影最后草薙素子从少女的身体中“重生”,似乎都强调着身体的可替代性。于是,“身体与非身体“的界限也就此消失。
生命树、有机体、二元论、边界,这些概念都被《攻壳机动队》用镜头的语言解构。草薙素子是对21世纪我们的隐喻。当科技发展到这样一种程度,以至于诸多我们赖以生存的认知都被模糊,我们应该怎样在这种不确定性中继续生存下去?就《宣言》来说,似乎最好的出路便是接受这种混乱,不再执着于一个单一、同质化的“我”的身份。我们都是赛博格。赛博格的身体没有界限,它流动、变化、被碾碎、又从泥土与灰烬中重生。于哈拉维而言,这种流动构成了我们的生存方式:
“二十世纪晚期,也就是我们这样一个神话般的时代,我们都是怪物。理论化和组装着机器与有机体的混合物;简言之,我们是赛博格。赛博格是我们的本体论,它给了我们属于身份的政治学。”
参考来源
Clynes, M. & Kline, N. (1960) Cyborgs and Space. Astronautics. 26-27, 74-76.
Derrida, J. (2002). The Animal That Therefore I Am, Critical Inquiry 28(2): 369–417.
Fernandez, S. T. (2014). Collective body (p)arts: female cyborg-subjectivity in mamoru oshii's ghost in the shell. Pertanika Journal of Social Science and Humanities, 2(February), 111–120.
(插图基本来源于im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