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观影体验比《鹳鸟踟蹰》好多了,不闷,台词多所以理解起来也容易。看到结尾还是生怕出现什么岔子(看马戏团表演的部分就很提心吊胆),我害怕的主要是,不幸将会降临到身为凡人的女主角身上来印证其“命运”(幸好结尾她自言,这不是命运,而是选择!),或者是男主角对俗世生活的向往将破灭,但后半段却美好的如同一个经典的童话故事——结果这真的是个关于幸福的简单故事,其实从开头就能感受到,这部电影并没有想要通过“天使能听到人类的心声”一设定来揭露人类的黑暗面或癫狂,而是指向一种很纯朴的人文关怀,这让我一开始对其反而不够感兴趣——对我来说,这些“心声”太过刻板、太少侵入性的思维与神经质,而是充满了精致的诗性哲思、或劳作中的人们的遐思,一切都很体面、平和,而没有探入失控的集体潜意识之中,因此这部电影的确是偏向古典-现代的,而更少后现代性的色彩,在这一点上,我并不认为把其解读为“代表现代性的天使在后现代的废墟中徘徊”是合适的,这里其实根本不存在一个“典型的”后现代心灵,前半段最具震撼力的图书馆长镜头(众人的读书声在天使的头脑中汇聚成肃穆的音乐)已经很用力地维护住了整部电影的和谐一致的理性感。

其中唯一有趣的是自杀者跳跃的、琐碎的独白,让我想到了福克纳笔下跳河前的昆汀,天使的“Nein”固然动人,但导演浮光掠影的处理却让人觉得有傲慢之嫌。不过,天使在无法救下自杀者后也选择自己从雕像上跳下去,这不正是和丹密尔同样的尝试成为人类、漂向死亡的浅滩的尝试吗?——只是卡西尔是去受难的,而丹密尔是去追寻幸福与情欲,这或许是二者一个选择留在黑白世界、一个选择前往彩色世界,并且卡西尔对彼得同样台词的邀约不为所动的缘故,卡西尔观察看到的更多是人世间的悲苦与责任,他并没有对马戏团表演表露出兴趣,他是从永恒的视角看到生命的脆弱与易逝,而丹密尔则看到的是稍纵即逝的快乐之本身,这两个不同的面向,导致了他们“投入”到现世中的态度是不同的,同样面临死亡,卡西尔是以挽救的姿态感到不可接受,而丹密尔则是以守护的姿态让对方在临终感到慰藉(马路上垂死的行人),因此在这点上我不赞同豆瓣电影简介里说卡西尔是“对人世疾苦冷眼旁观”,相反,那一声“Nein”和无声纵身一跃的镜头中蕴含了太多克制的同情与悲苦。

另一个令我意外的是,这部关于天使的电影居然完全没有提到上帝!唯一一个具有圣经色彩的设计是天使的盔甲,但却被非常草率地卖给的旧物铺;在两位天使回忆创世之初时,也完全没提到天父,反而是呈现出一种达尔文主义的进化论色彩。天使也不具有组织性和任务,而是漫无目的地游荡,记录下所见的一切,他们之间的交流都是很少的,所以直到彼得告诉丹密尔有很多天使变成人类后者才知道这是可能的,这说明天使之间没有很紧密的信息交流网络;丹密尔和卡西尔之间的情感也很淡,但应该说已经是稀奇的了,而丹密尔从天使变成人类也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随心而动的过程,这种扰乱上帝安排的僭越没有得到任何惩罚,天使只是做出了“选择”、下了决心,就真的可以踏入河流,于是永生在这里似乎并不是如《不老泉》中塑造的那样是一种惩罚/诅咒,它并不是不可逆的,也不是造物不能用自己的意志来改变的。
以及,这部电影也完全没有涉及天堂这一概念,它完全把幸福置于现世,多次强调了“俗世生活、感官体验与情爱是多么美好幸福”,这完全是和《圣经》的原教义相抵触的,后者恰恰是强调超验理念与超越性的天国之“至褔”,来贬低尘世的享乐、并慰藉那些受苦的不幸者的。
就只是从这点来说,我也认为这部电影更多是现代性的启蒙故事,而非后现代性的挽歌(没有陷入无规章的混乱与绝望),也并非古典的史诗(并没有等级森严的世界观和超出一切摆弄造物的“命运”)——这里仍然存在“人可以通过自由意志进行改变”的定律,对俗世、对劳作的人类不加保留的赞颂,以及对未来的希望和信心。

同时,大量切片的内心絮语的蒙太奇、来自美国拍摄二战电影的前天使演员,结尾玛丽昂的长独白(“我们站在广场上的众人之上”),都体现出一种令人动容的、属于上世纪末的世界主义普世关怀,同时作品中对柏林墙这一建筑物的强调也凸现出这点,天使可以直接“消失”后出现在墙的另一端,而不是翻越过去,这代表在精神的意味上,把东西德粗暴划开的界限是不存在的,同时天使是从东德这边被伙伴扔回西德这边的,导演用地理上一个人为分割的界线来暗示着上界-尘世之间的分隔,这是否有一种身为西德人的对东德那片土地的特殊情愫呢?


还是想到《浮士德》“理论是灰色的,生活的金树长青”,德国人传统的精神-肉欲的二律背反,以及世俗-超验、瞬时-永恒、黑白-多彩、静观-运动的二元主题迭奏,立意鲜明,看到最后感到了作者的呼吁——“go outside and touch some grass”,作为凡人的我们因为烦忧已经忘却了生活本身的鲜活与美丽,而是沉浸在各种琐碎的、暂时的悲痛中,于是一个造物必须经历从永恒下降到现世的过程,体验一次精神上的重新诞生,才能如电影中的天使丹密尔和彼得一样感受到生活本身的幸福,每一个感官刺激和与他人的互动都是一份无比珍贵的馈赠——而智慧的玛丽昂的独白则又暗示着作为造物的我们也应该学会从现世上升到永恒,这一途径可能是集体性的(Nick Cave的音乐会),也可能是个体性的(玛丽昂说“我终于感受到孤独(这意味着完整)”),而在图书室里写作、在广场废墟上追忆过往的老者,以及彼得参与的二战电影项目,意味着我们应该也从俗世上升到永恒——这里的永恒,不仅代表着更高的、理念上的世界,更代表着作为个体对人类整体的关怀、对历史的打捞与记忆。
电影中设定了,只有孩子才能看到天使,同时在丹密尔初到现世、以及因为找不到玛丽昂而伤神时都是孩子们和他进行了接触,孩子是刚刚诞生的人,还没有完全被生活琐事消磨,因此怀有对事物原初的好奇心与陌生感,同时能看到世界“永恒”的一面(超验的天使),这带有一种塞林格在《九故事》里强调的孩童之灵性体验色彩。而玛丽昂在睡梦中以及舞蹈中也隐隐感受到了天使的存在。
于是完全投入世界中成人逐渐忘却了生前与死后的世界之存在,也不记得要抬头去看有翅膀的天使;电影似乎在暗示,现世生活与绝对的超验都是不完备的,只有两者结合,成为一个从天堂下降到现世的天使、或者能仰望天空/在梦里梦见天使的孩子/恋人,才能真正感受到生活的乐趣,捕捉住存在在一瞬间、一个场景中的永恒。

于是,这里存在三种时间(或许,我们可以参考德勒兹提出的“Chronos”和“Aion”):
1.Ncik Cave歌词中的“从她到永恒”,玛丽昂在和朋友道别时感受到的“睁开眼睛,我就拥有了世界”的幸福、爱人相恋、水乳交融的一刻,还有玛丽昂独白中提到的“必然”与“选择”(而非命运!)
2.卡西尔观察的老作家想要写的“和平的史诗”、“我的英雄、我的孩子”,以及结尾的“未完待续”;
3.不断泛起的创伤性回忆:彼得描画犹太老人时想起“黄五角星”,老作家感慨战争摧毁了一切,时不时入境的残垣断壁和街头涂鸦。
这几种时间本质都在于对永恒-历史-事件三个层面的链接和跨越。永恒是一个静态的、超验的层级,其属于观察者,表现为“天使”这个具有宗教性的身份。而历史则是一个连续的、线性的顺序记录,比如表现为天使观察到的黑白的、全景式的众生相和图书室档案以及电影重现的历史场景。事件则是一个“突然”到来,赋予当下以意义并把时间切分为过去-将来的奇点,可以用来描述丹密尔第一次见到玛丽昂表演杂技时那一闪而过的彩色画面(后来在几个场景中的彩色画面也是同理)。
永恒与历史结合形成了时间三即历史学的记忆,它挽回了过去的形象、展望并赋予未来以愿景。历史与事件结合形成了“非自愿的侵入性回忆”,这种回忆是创伤性的,它潜伏在地表之下,时不时突出泛起。事件与永恒的结合,则意味着我们从一瞬间的运动中把握到了一个奇异的形象,由惊异被引领至对本质、对必然性的认识,并在其中挖掘出能动性以及自身的完善,而这种完善必然具有一种匮乏的能动性(也就是孤独);这种形象是具有生殖性的,所以在电影中表现为男女二人的结合,但并不在生理上孕育一个后代,而是指向了集体性的共时存在。

不过,我对这部电影的不满是很显而易见的,首先我并不喜欢这种颂歌式的对生活的赞颂,它似乎游走在庄严的对人类生活境况的记录与喜滋滋的高潮式幻想之间,这使得其变得混杂(虽然我并没有如一些友邻那样强烈地感受到前后两段的割裂感),天使怎么会一到凡间就能连续遇到两个愿意送他钱的人?一名(收入不是很多的)杂技演员怎么会收留一个没有工作也没有储蓄的中年老男人?这一切都显得如此理所当然,未免让人觉得是一个具有特权的(他曾经是个天使!这身份太可太显赫了)成功人士对生活的太过乐观主义的审视,然而导演对于俗世苦难的刻画不尽如人意(提到了妓女、房客和失意的中年男人,但既然没有任何一个歇斯底里者!),仅有的似乎就全部浓缩在卡西尔的“Nein”中了,或许这也是我最喜欢这一角色的原因。
除此之外还有太过明显的异性恋本位中心——一个看不见的男人正在抚摸你的身体、聆听你的心声、意淫与你欢好,这是不是有点太过惊悚?先不说导演把玛丽昂如《人性的污秽》里的女主一样摆在一个既具有情欲上的诱惑性、又不可思议地具有哲思启蒙性的位置上,他把永恒-事件的时间定位在男女二人的结合就太过无趣——故事于是就结束在,他们接了吻、做了爱,然后就理解了人生!

为什么我们不尝试构想一种酷儿时间呢?——这或许可以参考Lee Edelman的《No Future》,这种酷儿时间是死亡驱力贯穿性的体现,其横贯了事件的平面,而不具有任何的生殖性、不会产生任何的超验理念,而是持续地平滑延展着,这种时间也将不具有一种连续的可记录性(酷儿在历史中被忽略和篡改),我们可以把酷儿时间假设为事件-死亡(去/反-时间)间的交互,这里的死亡不代表永恒中“生前与死后”世界等的不朽状态,也不代表历史中自然起落或灼伤式的创伤性事件,而是一个持之以恒、不断延展的否定式,是一个内在的裂口,一个内在的不一致性。于是,我们可以展望一个如此反异性恋、反共时性(永恒)与历时性(历史)的纯粹事件与否定性的结合在影像中的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