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吴十六,是《新世界》的死忠饭,微信上经常一两个月不说话,忽然冒头,就是一句“黑帮的血腥,和穿着黑西服白衬衣的李子成,形成一个鲜明的映照”,我早上睡醒迷迷糊糊摸出手机一看,就知道她又在刷李政宰了。她这些年反反复复不知看了多少遍《新世界》,按她的说法是,一看李政宰的颜,二看黄政民的演技。只是一个喜欢李政宰的人,连《鱿鱼游戏》都没看过,这其实不是喜欢李政宰,是喜欢李子成吧?
《新世界》是2013年的片子,出来不久她就跟我安利,我看了两分钟,看得要吐,说受不了了,水泥灌喉,不看了。她说血腥部分你跳过去。我就又接看,看了十几分钟,说那个钓鱼场,是认真的吗?在这样混浊肮脏的水池里还有鱼能活?她也表示不懂。看到一大半,说里面的女性角色全是多余啊,她也同意,说全部剪掉都不影响剧情。然后看完了,说下回不要推荐这种19禁了,我39也受不了。然后过了快十年,年初过春节的时候,她再次说起,我又去看一遍,看完写了两句评:“塞上牛羊空自许,延边刀剑为谁忙。”豆瓣显示那天是2月1日。一个多星期前她又在夸黄政民的演技,说“不理解憨厚怎么跟狠毒一体,看黄政民就懂了”,我说他那是土,又土又狠毒。
因为她老提老提,我就说等我再看一遍,今年最后一篇影评就写它了。以下是正文:
《新世界》是一部黑帮片,也可以换个说法,是一部英雄片。英雄片这个类型,是从香港电影那里借来的一股豪气,充塞胸中,郁结不散,化作长歌。香港电影里的英雄片是《英雄本色》开的篇,从那时起就定下了基调,英雄片是两个男性之间我死你活的爱情故事。《新世界》是《英雄本色》+《黑社会》+《无间道》,李子成和丁青的感情是《英雄本色》,李子成的卧底身份是《无间道》,故事一开始,“金门”集团会长突然死去,底下二号三号四号人物都想当新会长,这是《黑社会》的故事架构。
《新世界》整个故事并不新奇,难得的是编剧把三个故事揉烂了打成一团,都来打破,用水调和,重塑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有了独立的生命。架构是故事的躯干,细节是故事的血肉,细节写得丰满,故事就是全新的故事。像我以前写的一篇影评里说的,黑社会题材任何时候都可以写,黑社会电影任何时候都可以拍,只要故事写得好看,感情拍得能打动人,就是再创作者的成功。《新世界》就是成功的范例,编剧首先写得好,加上导演精妙的镜头语言和节奏把控,演员高超的演技,拍出了一部即使过了快十年,也依然一点不过时的好电影。
这部片子,整体是编剧的成功,在丁青死的那一幕,是两位主演的演技达到巅峰,而导演的成功,是这种视觉的高效衔接,没有浪费一个镜头。 比如李仲久的坠楼,明明可以安排在他吸最后一支烟的时候,逻辑上没有问题,语言上也不算浪费。但是导演安排在李子成在会场落座之后,会议主持问“谁有异议”的时候,这时候一个人被抛下高楼的镜头出现,坠地,下一个镜头,小弟告诉李子成事情已经办成。就看见李子成用手松了松领带,仿佛脖子上的绳子松了一根,这个就太高效了,等于把仲久的死,利用了两次,一次是说他死了,交代剧情,第二次是告诉观众,李子成是怎么一根根把绕在脖子上的上吊绳子解开的,暗中还在促成观众对于李子成的共情。
《新世界》把《英雄本色》吃得最透的地方是悲情英雄。悲情的底色是苦情,苦情戏最能调动观众的同情心,苦情戏的代表是《琵琶记》,赵五娘剪发买棺破裙包土埋葬公婆,身背琵琶一路卖唱进京寻夫,大仁大孝,全忠全烈,贞洁无双,道德上完美无瑕。香港电影把赵五娘的形象继承下来,在古装片或武侠里,时常会有一个身背琵琶卖唱寻夫的女性出现,像《太极张三丰》里杨紫琼饰演的秋雪,像《功夫之王》里刘亦菲饰演的金燕子,都是赵五娘的变形人物。
长期以来,苦情片的主角都是女性,她们的诉求是找到丈夫、夫妻团聚,从丈夫(男权社会)那里得到嘉奖,她替丈夫(男性)完成了孝亲大义。对男性来讲,是一种我尽忠(进京赶考得中状元京城为官)你尽孝(吃糠咽菜养老送终)的逻辑自洽,虽然我在京城享福,娶宰相之女位列三公荣华富贵,但夫妻一体,我的荣华也是你的富贵,你完成了节孝双全,丈夫我在道德上也就没有瑕疵了。
由英雄片开启的男性苦情片模式,讲的则是穷途末路的男性的拚死一博。苦情戏这一边的主角虽然换成了男性,但承担和平衡感情另一边的人物依然是男性,主角的诉求依然不变,还是要得到另一边——那个男性社会的认可。这一边李子成如何凄凄惨惨戚戚,那一边丁青就以生命回报,“我死了,你才能活”。这种我死你活的炽烈感情,远远超过了封妻荫子的虚伪。这就是为什么耽美比言情更言情的原因,言情到底,不过是一夫二妻夫荣妻贵子孙满堂五世其昌,耽美的最后,是我死你活。任何牺牲都值得动容,但女性的牺牲早就变成了日常,不牺牲不是女人,这种情况下,就只看得见男性的牺牲。
就像吾友十六说的,“李政宰本身具有一种令人爱怜的气质,跟角色的黑帮卧底身份结合得非常好”,李政宰表现出的惹人爱怜,正是李子成这个角色本身就是由女性性转而来的原因。李子成的病娇瘦弱,隐忍委屈,一身的悲情色彩,是从赵五娘那里借来的青衣行头。
李子成就是这样的苦情派主角,他无父无母,孤身零丁,又是华侨,穷人天生自带正义;他勤奋上进,考入警校,修身之外,想为社会服务,除暴安良;他忍辱负重,自污面目,去做卧底,做成了,是无名英雄,失败了,是社会渣滓;他还英俊清秀,忧郁伤感,有勇有谋,有情有义。李子成的黑衣白衫纤尘不染,是从狄龙的西装大衣、周润发的风衣围巾、喋血双雄枪林弹雨火海血浆里趟着热血走出来的。他是警,除暴是他的使命和职业,他是匪,抢地盘是他的立身活命之道,他手持砍刀大杀四方,不管是哪一个身份,都不会损害他的风评,爱他毫无道德压力。李子成这个人物是buff叠满,承伤无限,观众很难不与他共情,每个人都能在他身上找到自己感情的投射点。慕颜的看见了绝色,爱腐的看见了基情,看电影的看见了故事,搞文学的看见了文本……
《新世界》里两个男主角,丁青和李子成都是生活在韩国的华侨,身份是韩国社会最底层的一群人,在二十年前,华侨在韩国只能从事一个工作:卖炸酱面。所有的炸酱面馆都是华侨开的。李子成算是华侨群体当中最有出息的,考中了警校,毕了业,当了一名警察。姜队长当时选中他当黑帮卧底,也是看中他的身份,李子成当卧底有什么损失吗?没有。他退无可退。
丁青加入黑帮也是一个道理,他是华侨,不卖炸酱面,就只能就卖白粉,总得让人选一样。他选择了打打杀杀,从小喽罗干起,六年时间,和好兄弟李子成一起,从底层干到了集团三号人物。他的粗鄙是真粗鄙,是真的混混当了老大,粗话不离口。相反李子成就太书生气了,干净整洁,温文而雅,是读书人的本色。丁青和李子成的友谊是刀头舔血一路杀过去的,是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过命交情,李子成虽然老是提醒自己我是警察,干完这次任务我就辞职,和老婆孩子去国外生活,但骨子里,是把丁青当伴侣大哥。
丁青能够把李子成当心腹,也同样是因为他华侨的身份,孤身行走江湖,没有同伴怎么行,同样的身份地位带来族群的天然认同感。这样两个社会最底层的人,一路向上杀去,让观众的心理得到最大的满足。
要说这片子有什么不足,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是暴力有余,美学不足。吴宇森从《英雄本色》开始,创建了自己的暴力美学,开宗立派,成为一代大师。《新世界》则只看到了暴力行为,子弹溅火衣袂飘飞是时间的美,水泥灌喉不是,电梯间里血浆涂壁也不是,它只是暴力本身,但李子成打下江山后坐在大班桌前吞吐的气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