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倚在红热边,积了陈灰煤味的床吱吱呀呀的呻吟,伊舔着笔头,唇尖一点浓浓墨迹,寒天冻得笔干,露出道道晶白,像盐,却一粒也无味,伊明白床何以呻吟,一床草席,一条薄毯,好多的书,重叠的信,没有一丝暖,拦不住太多的风,还硌的床板生疼,伊明白。男人们压在身上的时候也是这样,皮肉挡不住风,条条的肋骨硌着痛。伊紧了紧身上的毯子,热都聚在里边,伊清晰地感觉到毯子上的那些空隙,不敢轻动,怕热忽地从隙里窜出去。伊一点点的往凳子边挪,凳子像铺子里久未买出的列巴,生硬冰凉,印刻满了刀痕,且刀痕里的黑秽半满不满地溢出,沾不到人,它们都冻僵了。
灯暗了,渐沉下去,夜迫向黎明。街市里,谁也看不见谁,光渐的黯淡,不是一层染着一层的墨愈深,而是无声而逝的时间耗尽了油蜡。伊近了那一苗焰,纸与人变得递呀亮,纸间杂着一点一缕的褐质,眸子消炭,脸颊削瘦,没有腮红,暖光将上面细白的绒毛映得摇动起来,血管密密,暗的人影冲进林子,枝条上的雪被抖落,是化雪的冰冷,是男人的指尖。
伊不愿意在夜里摆弄纸笔,颇费钱,但天黑夜凉的时候,种种重重人影便闯进伊的森林火光在深处绚舞,搔揉着她的心,冷的火像电,颤抖,灵魂都害怕得瑟缩于浅淡的明媚,伊真的害怕,害怕一闭眼,组织好的文字就像小鹿一样,藏进雾里;害怕他们再也不回来,可他们真的再也不不回来。
有一种影子只有在烟子里才存在,星火在冷寂的夜里燃着,一丝丝地,没有焰火,只有灰白的缥缈打着转子,在存在着望不见的底色里跳动着,幻灭着。有似熄未熄的暗炭,在伤痕累累的臂上烫出一口藏着宇宙叹息的井。肋骨与肋骨按照交替的空隙,紧紧的贴合在一处,是齿轮渗出发腻的粘黏,伊看着男人的后颈,想起木砧上的猪肉,只是男人的没有那么油亮,还带着晒得黑一块白一块的斑痕,一颗黑痣凸出来点在那里。伊又想起坑里被淹死的猪,一群人操着刀哄抢,伊用唇含着,齿舌轻轻地碰着。“瘟猪肉吃下去,也不一定得病吧。”
空气燥了起来,这样的热只是暂时,罂粟的球状肉芽在她的指尖滴落白浆,伊不敢融炼,伊害怕抑不住的瘾,且已无融炼的火。伊盼望有有一团炽热明亮的火,她要做飞蛾,死也死得畅快。不敢大声地叫喊只能将快感忍耐下来,心脏的跳动也格外明显,带动着胸膊上的肉也跳动起来,像商市街上推车里跳上跳下的白面馒头,正当中的一粒,被吮得通红,像贡品上点的红,像孩子开智时额头的一点,伊总疑心这红是甜,这甜,伊反复的摸抚,但永远也尝不到,都留给了男人与孩子。喘息得很小声,不幸者大多平静。
伊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像一团臃肿的云,园子里的云是轻薄的,日光消解羽绒中结着的冰霜,灰雀速失于天宇,促地撞出绵绵云缕。远远地看,模模糊糊的的橘子色块,也如太阳般明亮,园子外的人是臃肿的,皱巴巴的,风一带刃,便皲裂得渗出稠重油漆般地血来,掺着黢黑的皮肤,像落进煤堆中的红糖麻花,油亮亮的;园子外的人也吃橘子,因酸涩而嘶哈的声音,像一句梦呓。无数未燃尽麦杆的土壤,浮着麦烬血块的水,还有那吊瓶一般一滴滴滑落的热,这样子,梦也差不多生存。
清雪混沌,屋顶的小窗里探出个头可可爱爱地张望,张望这浮着泥、散着味的地城市。白色下面的嫩枯草根,灰褐虫脱,皱皮裹着肋骨的鼓,洋灰罗马柱旁丝纱的龌龊都在伊的张望里。伊明白,街上行走的躯壳,里面所晃荡的都是懦弱,自私,贪婪。伊的脸上常常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低头,疾步,伊独自走进那个不深不浅的坑里,垫住无眼行人的足,他们还在抱怨——这肩膀有些柔软。填洼地的人渐少渐无,洼变坑变洞,鸟的羽毛空骨烂在壤里,生出瘟疫,马、猪、人,皮拉了道口子“瘟猪肉吃下去,也不一定得病吧!”
大概十年前,在语文课本上,读到她写的火烧云,多少人在底下的与文无关配图里用笔勾找着马、大狗还有狮子“一会儿的功夫,火烧云下去了。”同时下去的是箫红祖父嫩绿的菜园,还有冬天里撑一把黑色大伞,将我冰凉凉的手握进进衣兜的爷爷。幼时学的大多闲适畅快,而后面所经受和读到的又大多是愁苦。杜牧“远上寒山石径寒,白云深处有人家”的真正感觉又有几人可真正体悟明白呢?腮红下的血只有在某一刻才会清晰起来。讲不出来的是午间小憩,却睡至黄昏,天地阴沉,只留下一个夕阳的剪影,梦魇的影子尚能回忆,心里泛出很古很古的感觉,是秋天野地边烧起的一场火,远远地燃不到边,于是背着手踱步在梗上,火的余温逐起大只虫扑扇着翅撞到脸上,印出腮红,回头是箫红的句子“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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