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骏在《风起了》里所看到的“活着”,是“必须活下去”所迸发出的力量和光芒,就像堀越二郎在目睹飞机试飞失败时所说的:“我的眼前开启了一条无尽的道路。“这样的一种逆流而上的气魄,也是中国现代化运动早期那批知识分子身上所特有的。那样的人,是写不出余华那样的“活着”的。这种气魄,就是在无论怎样艰难的条件下,总能看到希望。

从明治到昭和,日本在现代化的道路上走的并不一帆风顺,这在堀越二郎和他的同事的对话中常常谈到,他们眼中的日本是何等的落后,虽然有越来越多的西洋咖啡厅,大地震后还是建起传统狭窄的街道;虽然努力制作飞机,却还是用牛车运输飞机,虽能去德国进修,却被拦在其他西方人之外,被说日本人都是剽窃技术的;虽然能够站在德国的战机前,却感觉无论如何不可能超越……这就是现状,也是堀越二郎遇到的第一层困境,也是比较容易克服的一层困境。因为靠着内在的勤奋努力和外界良好的科研环境,要提高技术只是时间的问题。更难的问题其实是在伦理的层面上。

如何在所处的世代活着?归根到底是个ethical的问题。堀越二郎的梦想是设计最美丽的飞机,但在他的年代,要研究飞机就只能是战机,也就是杀人的道具。几乎每一次,在堀越二郎的梦里,那在蓝天中自由翱翔的白色大鸟总是最终滑向傍晚的天空,俯瞰阴影里渺小的房屋和人群,战火在眼前蔓延……梦想被扭曲的时候,我们要怎样决定?画着这样主人公的宫崎骏面临同样的质问。为什么要以制造杀人工具的人为主人公呢?周遭不断有人这样问。宫崎骏自己也需要面对自己心里的质询。于是在电影里,宫崎骏借着主人公的梦画出了世界上最美的飞机,纯白色的机身,海鸥翅膀一样的双翼,没有炮弹,没有枪筒,她像鸟儿一样逆着风飞行,地面上不再有战火,没有一去不返的战士,也没有被烧焦的尸体。

在这最美的飞机场景里,宫崎骏给出了他的答案。在记录宫崎骏创作过程的纪录片里,他也尝试使用诸如“因为自己喜欢”,“因为想做就去做了”,“或者只能问神灵了吧”这样的回答,但实在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然后,他就画出了那个想像中的白色飞机的场景。我想他已经有了答案,但这答案与其说是堀越二郎的,不如说更是《风起》的作者堀臣雄的。人的一生是如此的短暂,在这短暂的一生当中,我们还可能生于乱世,或生而贫穷,或自小就体弱多病,这些都是我们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我们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生存的环境,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在最贫瘠、最有限的境况里,尽可能的活的有意义,而这个意义并不是后人所赋予我们的,我们的任何决定都只能是基于我们对这个世界有限而残缺的认识所做出来的,而这些决定的意义就在做决定的那一刻产生。

在堀臣雄的《风起》里,两个相恋的主人公只有短暂的在一起的时间,可是在他们一起住到富士见疗养院的日子里,他们比其他人更能感受到生命到甘甜,感受到山野、树林、雨水、微风的奇妙。对于他们来说,爱情和死亡是如此的接近,活着的时候能做的是如此的有限和微不足道,但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事赋予他们的此刻的意义。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意义不产生在过去,也不产生在未来,它只能产生于当下。

这样看来,做飞机的意义在做飞机的当下产生,画漫画的意义在画漫画的当下产生。堀越二郎想做出最美的飞机,恰好重合了那样一个战争的年代,飞机会飞上蓝天,也会坠毁,战机可以保卫一个国家,也可以摧毁一个国家,他要做出怎样的决定呢?我想他在有限的资源里,竭尽全力要做出最好飞机的时侯,大概是不太想我为什么要做飞机这件事的。而宫崎骏自己,在企划这个电影的第一天,就知道必然要面对的质问,但这也不可能拦阻他要完成这个电影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