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君原 赵炜哲
(武汉大学弘毅学堂全球史2024年半期作业)
康斯太勃尔油画一般的构图所呈现的米尔顿却像晚期透纳一样浑浊,衣着简陋的昂撒工人在这座充斥着满载新兴资产阶级对中世纪圣洁幻想的哥特复兴式建筑的工业城市里奔走劳作,工厂高耸的烟囱与永不停歇的嘈杂机器一如萨蒂晚期走向无调性的充斥着工业噪音的“家具音乐”。就像Fanny对她家的评价“dirty and smoky”,这一切正是一幅飞速走向波德莱尔式的流变不拘的现代性美学的城市图景。
这部由盖斯凯尔夫人的名作改编而来的影视作品,以Margaret 与 Mr.Thornton 的爱情故事为主线,在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北方的轻工业城市中,用镜头切开了那个“最好的时代”和“最坏的时代”。
这是一个生产力高速发展,被工业的巨大进步所改造的世界,是高度发达、明显可辩、生机勃勃、并由此产生出现代体验的新景象。但同时血与火、罪与恶从未淡出。资本主义的新尺度很难衡量,而我希望从现代性的角度进行的些许思考,也许会有所启发。
1、“现代制度”的规训——从工厂说起
铁路、城市、工厂,是工业世界最突出最明显的外部特征。据统计,1848至1854年,英国乘坐火车的人数从大约5800万人次增加到大约1.08亿人次;19世纪上半叶,英国的城市化年增长率高于0.2。正如霍布斯鲍姆所言“人口流动与工业化形影相随......而新式改良的交通条件又使世界能够养活更多人口。”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Hale一家由南方农业区迁徙到北方的工业区。来自现代制度的规训在此时展开。火车的镜头在开篇占了很大一部分,其中有好几个车站时钟的特写。工业化带来的“时间意识”逐渐规训了人们,打破了传统农业社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模式。女主看似十分熟悉铁路的运行机制,具有现代性的时间观念,但她对于现代性的代表者——工厂,又显得陌生和无所适从。男女主的相遇正是在棉絮纷飞的工厂里,女主目睹了男主殴打一个在车间中吸烟的工人还显得忿忿不平;她回家途中被“休息哨”时间涌出的工人弄得惊慌失措;在最初与Higgins一家交往时,她并不了解工人的生活方式。而现代生活的最大推手就是在轰鸣声与黑烟中矗立的工厂,来自南方前现代乡村的女主并无法理解工厂这一规训模式的存在,所谓南北的矛盾,本质是现代性与前现代性的矛盾,这也是她不太理解工业社会的礼仪以及对Mr.Thornton的表白表示拒绝一部分深层原因。
工业革命的典型特征——大机器生产与工厂制度,二者固然在生产力上有推进作用,但规模性的精密组织运转更产生了对一套完善制度体系的需求。从1771年阿克莱特确立资本主义大工厂制度,到十九世纪末现代工厂制度与流水线的出现,最终展现的是那规整的生产车间,是机器有节奏的奏鸣曲,是主与仆的权力关系,是严明的纪律,是量化的、准确的时间管理,是规范的奖惩机制。
正如福柯所言,“监狱无非是工厂的强化形式。”这种政治经济形式的“全景敞视监狱”规训着整个社会,形成了一系列的“监狱群岛”,如“毛细血管”般平行地渗透进整个社会,从工厂到学校,从国家机关到娱乐场所,规训着所有人,进而产出现代的“规训社会”所需要的个体。无论资本主义诞生于劳动力的商品化还是清教戒律的魔力,这种现代社会的改造与培训通过工厂里的制度与工资、学校期末考试的成绩等手段,用伦理权力和理性权力,以人的身体作为载体,潜移默化地让人丧失自由意志,进而实现现代性所需要的作用于我们本身的“否定之否定”。
2、现代性情景中的拉康之影——从父权制说开去
故事的主线仍是儿女情长,二人的爱情故事或许略显老套,但从现代性的角度上,又能看出些许新意。自进入父系社会,父权制就统治了人类社会。虽然生产力的发展事实上促进了男女在生产上的平等地位,但跳出马克思围绕生产运行的本体论,正如拉康所说,主体是大他者的言说,因此“女人不存在”,是“男性的症候”。故事里也能看出不少,比如开头Mr.Hale因自己工作原因而举家迁徙;Margaret找房时被房东轻视;银行家Latimer评价女性,“给女儿的教育并没有什么作用,反正回来了也要嫁出去”;Mrs.Thornton对Margaret的误解,说出“女性要学会自重”;如果过分推理,作者甚至有意塑造了一个愚蠢、虚荣而又懒惰的Fanny形象,即使是与Margaret形成对比,也可管窥对女性的偏见。总之,在表征上,正如波伏娃的精辟总结,女性在其时是作为男性的附属物而存在的,是作为男人的母亲、妻子、女儿、姐妹而存在的。即使作者对故事怀着一种现代人的含情脉脉,我们仍可以从二者的男女交往中看见端倪。
Mr.Thornton作为工厂的Master,同时又是一家之主,他长期处于权力关系的上端,是一名统治者、管理者,他虽然并没有明显的大男子主义,但向Margaret求爱时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摆在了上位,因此他对于Margaret的拒绝可以说是“恼羞成怒”。在拉康的视阈下,从想象界进入象征界的主体不得不经历象征界的阉割,由此,对于男性,他的享乐不再是自身的享乐,而必然是对作为他者的菲勒斯(Phallus)的享乐的实现。由是观之,再加上不仅是一次求爱的失败,更随着对Margaret和她哥哥关系的误解,自己企业的经营困境,作为男性,就像他自己曾说“米尔顿的男人就应该把全部精力投入眼下的工作,进而维持在本国商人中尊贵的地位”,在象征界中运行的所谓男性尊严受到了来自实在界的当头棒喝。于是在这场实在界的入侵中,Thornton赖以生存的幻象被打破,而幻象又是维持欲望的必要通道,最终,在权力关系上,他滑向了天平的另一端。他减少了与Mr.Hale的课程,不愿意见到Margaret,同时作为福柯意义上规训的他者存在的舆论场,先是议论二人的亲密,又盛传Margaret的绯闻,进一步冲击了Mr.Thornton。而Mr.Thornton之所以会去访问Higgins,可以说是为了用符合秩序中的质料来修复实在界的创伤,希冀于得到Margaret的认可,使自己“重振雄风”。但Mr.Thornton的工厂终究破产。二人的亲密关系看似终结,但考虑到资本主义社会女性地位逐渐提高,让那笔神秘遗产机缘巧合地使Margaret成为了Mr.Thornton的恩人,让Margaret得以作为投资者、股东的身份,成为了新的Mrs.Thornton。这又引出拉康在否认女人作为一种主体的同时,又阐明女性在象征秩序中具有更灵敏的感知和更灵活的位置。从历时性上来说,这也是工业时代现代性的产物,它让女性的地位逐渐提高,女性的物属性有明显的下降,是几十年后英国对女性开放普选的一个前时代预演。
《南方与北方》不只是工业革命的剖面,更是从前现代到现代性的时代小传。正如影片中所展示的那样,“成为现代的人,就是将个人和社会的生活体验为一个大漩涡,在不断的崩解和重生、麻烦和痛苦、模棱两可和矛盾之中找到自己的世界和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