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像一个盛满秘密的黑箱,在社会的边缘悄然存在。是枝裕和通过对这个黑箱的塑造和讲述,拆穿了这个社会合理性(rationality)之下遮掩起来的巨大不公和荒诞。
(一)贫穷与社会不公
小偷家族塑造的是大都会东京里的一个边缘群体。东京,一面承载着日本中产阶级对生活的向往,一面巨大的社会不公也悄然作用于每一个个体身上。电影开首先交代治和祥太在超级巿场偷食物和日用品,随后交代治和信代皆有工作,工资却无法负担生活,点出“贫穷”的问题。被抛弃的祥太和友里也各自在原生家庭中遭遇不幸,在日本,单亲和贫困导致了大量的贫困儿童。电影里对于空间的塑造也进一步暗示了身处社会底层的他们居住空间不足,狭小、凌乱的平房跟附近的高楼形成对比,中段再以亚纪父母光洁的寓所作对照,更加突出了在东京这个城市里贫富悬殊的问题。一家人的相继失业更是让家里的收入雪上添霜,劳工保障不足、企业裁员下,贫者越贫。这也进一步深层反应了泡沫经济破灭后日本经济的低靡,大公司破产数量空前高涨,处身社会的夹缝和底层中的他们注定脆弱,贫穷和生存的压力就像阴影一样随时可能让这个脆弱的黑箱破灭,靠偷维持生计的他们始终不堪一击。社会不公的力量是巨大的,贫富差距下的底层贫困从来都不是新自由主义经济下吹嘘的“一切都可以靠自力更生而摆脱”,它更像是一个无限循环的阶梯的阶梯,一旦进入,便永远在同一水平面徘徊。
(二) 父权制与资本主义
在贫穷之外,这里面更隐蔽的一股社会力量(social forces)是上野千鹤子所提及的父权制与资本主义的合谋,这两股力量共同剥削着女性的处境,也异化着整个社会。不论初枝婆婆,抑或凛,她们都甚至很难作出自己的选择,因为她们甚至不属于她们自己,她们的身体甚至也只属于社会划定的那一个位置。信代被丈夫毒打,一显妻子属于丈夫的父权制社会。与之相对应的,是姐姐靠着出卖自己的身体换取金钱,女性的身体被作为货币流通,性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被异化成资本,在经济不景下,色情行业反而薪金较为优厚。在资本主义和父权制的交叉下,贫穷与性别压迫常常相辅相成,交织成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对于女性来说,贫困更加难以挣脱,这些日本的底层女性,她们被困在了一个时间静止的困局中,永远在努力,却永远在原地——更可怕的是,她们几乎不被“看见”。
父权制与资本主义联合的悲剧就是“一个弱者得不到保障也无法被看见的社会”, 在父权制之下,家族成为经济政治的利益共同体,家族成员间的关系由共同体决定,更像是依托于宗族系统的强制性关系。然而看完“小偷家族”时,会突然意识到,有血缘关系的家人选择舍弃曾经的模式,反而去关心和照护他者,从这个维度上来讲,这何尝又不是对于社会原有规范的反抗呢?
事实上,在现代社会里,除了产品和劳动力,人们早已习惯从身体、行为到思想、情感、人际关系无一不可贩卖的事实。正如Part-time Girlfriend/Boyfriend、夜晚的陪睡、与父母共住只为扣税抽公屋,更遑论众多以情感作为包装和推销手段的产品。在资本和父权的交织下,个体像是一个孤岛,利益是活下去要反复计算的东西,一切都被金钱的逻辑塑造。这些购买是如此理所当然,如此光明正大,反而与 “偷”构成了鲜明的分别。
(三)偷与越轨
那么到底是谁才要当“小偷”?便是那些在规则外流离失所的人。小偷家族,一面是由资本主义社会所塑造出的贫困,贫困下被迫进行偷盗的行为,一面偷又被作为一种社会失范,成为一种污名。他们不仅从商店偷取食物,也甚至偷来了柴田家的户籍。
可是当“偷”成为罪名,塑造出社会规范后的失序行为,那么背后的逻辑就是商品的正当占有和交易。然而,人际关系不完全服膺于商品交易的逻辑,例如凛的母亲不能“选择”她的孩子,又不愿意为她“付出”相应的代价,因此扭曲为虐待。“我只是捡到她。有人先抛弃了她,我找到了,捡回来。”信代在录口供时讲到初枝婆婆,她如是说。当原来的拥有者首先放弃了所有权,甚至愿意付出金钱、时间、感情作为代价,这还算不算“偷”?正如被遗忘在送洗衣物中的琐碎物品,那个赝品领带夹,却被祥太视为“珍宝”,珍而重之放在他的宝物堆中,这还算不算“偷”?然而,凛的父母并不希望寻回凛,信代把她带走、代为照料,却又被指为“拐带”。这正是情感的矛盾所在:一方面我们放任其异化成为可以交易的商品,另一方面,一旦需要,我们又以血缘和社会常规等因素凌驾于商品交易的原则,变成一个懂得瞬间转移的存在。更讽刺的是,警察以同情的目光捍卫人情、伦理,却又揣测千百样理由:钱、填补不能生育的遗憾、畏罪潜逃等等,只为了否定纯粹情感的存在。
看似“偷”是在社会范式之外,但实则这种并不完全基于买卖关系下的利益构成,反而成为了商品交易运作模式无法吞噬的人际关系,留给资本主义以外一点“救赎”的可能。
《小偷家族》中铺排的不幸,恰恰是因为他们的“人际关系”并不完全处于“商品交易”的模式下,才构成与现代资本主义运作模式下种种的矛盾。这也是小偷家族和外面社会两套不同运作原则下必然的冲突,这也是为何,小偷家族偷的不仅是维持生计所需要的东西,还更在主流规范里偷来了那份早已被异化的爱,正因为它如此虚幻,所以才只能是偷。
偷意味着很多。The “stealing” means a lot. 奶奶偷来的下半生,女性和年轻人在情色场所偷“亲密”,底层偷东西-维持生计,偷不来的亲情却又被偷所限制的爱。之所以说这个家庭是一个黑箱,在于家里的每个人,从奶奶到儿子,都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社会弃子,他们抱团取暖,组成了这么一个特殊家庭。而片名这个偷字,也成了巧妙的一语双关,不仅仅是在说他们的生计,更是在说他们的组成。家人,都是偷来的,温存,也是短暂偷来的温存。
用黑箱去形容影片中的这一家人,是因为他们生活始终在社会的灰色地带里。他们的房屋是他们的箱子,里面的秘密很难以被知晓,但恰恰又因为生活在边缘,他们于是有了自己特别的关于爱和恨的黑箱,一面难以被社会发现,一面又被社会的制度性暴力(institutional violence)所制造。在这部影片中,恰恰是这种黑箱的模式,让他们有了自己新的关系构建的可能。挑战了血缘和身份构建的family,打破了形势稳定下的内核稳定。
越轨反而给了新的联结以可能性。Deviances could also form another shared community. 《小偷家族》在社会范式之外建立了一个新的体系,这个体系里亲情不是原生关系而是选择的结果。他们6个人不依靠血缘连接,而是用爱搭建幸福的家庭,成为相依为命的亲人。在这个维度上,恰恰是社会规范下看似越轨的偷,却又深层地使他们得以在social norms之外存在,有了在边缘处境下的联结。联结并非仅仅是爱,更有普世的“恨”———每个角色都有独特的伤痕记忆。这是一种很强烈的反现代、反资本式的表达,是对“现代家庭伦理”,爱与法律契约和个体虚幻表达的拒斥。理解这些爱和恨,边缘和主流的交织,才是理解小偷家族的关键。
只是黑箱始终是黑箱,它会很轻易地被击碎,真正的骨肉是现实,是公共议题,是社会不公。不论外面的阳光和屋内的笑容多么灿烂,也无法改变这个家庭背后若隐若现的疏离和一群社会边缘人遭受的苦难。
还记得祥太反复讲到的故事,小鱼离群,各自重新摆摆尾游回弱肉强食的大海,也许其中几尾能够长成掠食的大鱼,也许这才是无法撼动的大海中唯一的出路。矛盾的是,到了最后,只有那些说不出口的“对不起”、“谢谢你”,或者“爸爸”,是买不来、偷不走的。这是一个回圈,一群小偷困在其中相濡而沫:信代和凛手臂上的疤痕、亚纪和客人手指骨节上的伤口、两次埋葬尸体、初枝的死亡和治嘱咐信代把他埋在枯干的鱼池下、祥太的名字、父子俩先后跌断的腿。永远一直地,不断不断的重复、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