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者:哦,是分手的时候了吗?而我最后不得不还要让你伤心;我已经看到,你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更暗了。
影子:我脸红了,而我脸红的颜色就是发暗。我想起来了,我经常像一只狗一样躺在你的脚边,你这时就——
漫游者:我能不能很快地做点什么来让你喜欢呢?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影子:没有,除非是那条懂哲理的“狗”在伟大的亚历山大面前表示的愿望:为我从阳光里腾出一点点地方,我感到太冷了。
漫游者:我该做什么?
影子:走到这杉木树下,回头朝山那边看;太阳落山了。
漫游者:——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尼采 《漫游者和他的影子》
序
单从剧情来说,用几句话就可以讲清楚《狼行者》这部电影的故事梗概。但如果继续挖掘下去,便可发现这部作品隐藏着更多内容。就像在聚光灯下,一片区域被照的亮得出奇,里面的事物清晰可辨。而在光线照不到的暗处,却也并不是空无一物。相比平铺直叙的剧情,电影中使我有更多感触的,常常是角色对话的弦外之音,是鲜明构图下的模糊符号,是饱含情感的嘶吼呐喊……总的来说,是那些没有被直接表达出来的存在于暗处的部分,向我启示出那些深刻含义。
《道德经》曾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本原(在本文中指道,下同)如同一个敞开的空洞,是一种流变的虚无,是思想所无法把握的。思想同时也是语言(哈曼语),所以也是用语言无法解释的,即本原是所谓“不可言说的东西”。伴随着讲述这个过程,关于本原的知识就如干冰升华,在空中迅速消散。那些无法说清的、纠缠盘绕而又含糊混杂的絮状物,在知识流入思维这个筛子的过程中就被滤去了。只留下少量明晰的液体被知性所理解,呈现为某种建构性的理论。至于那些被滤去的部分也并不是彻底的消失无踪,而是化为缥缈的氤氲,行于水面之上(“神的灵行在水面上”《圣经》创世纪 1:1),成为只能借由体悟才可领会的东西。
故我在这里所做的尝试,也只是想通过对电影的诠释抒发自己对于本原的一些理解。因为即使是“不可说的东西”,人依旧是渴望言说的。人作为有限性的存在,是趋向于无限性的。这是刻在人心灵上的烙印,是个体实现善的道路。从这个意义上,观看电影这一行为也可以看作是参加某种仪式,也许是如琐罗亚斯德教的教徒般,在洞穴里凝视火焰。虽然是一群人在进行同一种仪式,但在仪式结束后每个人得到的感悟是不同的,因为那是属于参与者自身的个体的体验。
一、历史
故事发生在爱尔兰,最初到达这片土地的或许是凯尔特人。在这片土地上不断上演的,是一段段侵略与抗争的历史。面对繁茂的森林,古罗马人选择退守不列颠尼亚。维京人的烧杀抢掠,一度使爱尔兰的知识与文明走向灭绝,但随着北海帝国的昙花一现,这片土地重归宁静。与英格兰人的抗争是更为持久的,“强弓手”与伊娃的婚礼开启了英格兰对爱尔兰八百余年的统治,但信仰的分歧被证明似乎是难以调和的。最终,爱琳——这个被无数诗人亲切称呼的名字,不是作为英王皇冠上的暗淡配饰,而是作为银色海洋中的翠绿宝石,放射着自由而骄傲的光芒。
维柯曾论述道,从野蛮到文明再到野蛮复归的过程,有一条神意操纵的隐线贯穿始终(详见维柯巴洛克般繁复壮丽的煌煌巨著《新科学》)。据此上述这段陈述便不只是爱尔兰民族历史的缩影,更是整个人类民族理想的永恒历史的缩影。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部电影,森林中的狼行者和在城市中生活的人们,其实就代表着人类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两种社会结构(他们不是绝对对立的,而是作为不同历史阶段的产物,共同构成人类历史演进的环节)。影片中狼行者的社会,象征了人类的早期文明时代,那时还是母系氏族社会。女性族长(代代掌握人狼秘密的狼行者)主导着包括宗教、对外战争等一系列权力,并通过仪式保证氏族领导权在女性间的承继。男性(即群狼)作为氏族成员承担以狩猎为主的体力劳动,作为仪式参与者融入宗教这一氏族核心活动中(但并不具有狼行者诸如疗伤、随意人化等能力)。与之对立的是城市内的君主专制体制,是以男性为主导的“父法”统治(结合历史来看,17世纪也正是欧洲封建君主势力空前强大的时代)。
在由女性或男性主导的社会,其内部是通过“爱”或“畏”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为主要动力而运作的。原始的母系氏族社会更倡导“爱”,如爱自己一样关爱族内的每一位成员。在影片中表现为即使萝宾的父亲射伤了梅芙的母亲,但最后梅芙的母亲作为氏族首领依然接纳了他成为群狼的一员。男性专制社会更强调“畏”,以暴力的军队和严苛的法律维持社会稳定。过度的“畏”使人民活在恐怖之中,好像总有一团阴云,笼罩在他们头顶。无论是对熟悉的日常生活,还是对不熟悉的外面世界(狼行者的森林),他们都是又惧又怕的,这无疑也影响着他们的行为。在影片中表现为萝宾父亲对失去萝宾所抱持的恐惧,护国公对狼行者(这里又可以看作是爱尔兰原住民的象征)的血腥镇压,城市内看似秩序十足实则压抑机械的劳作生活等等。
二、自然
自然是本片的重要主题之一,但我们现代人对“自然”的理解与上古时代的人(在本文中一般指西方古希腊时期及之前,中国春秋战国之前的人类,下文统一简称为“古人”)是截然不同的。自笛卡尔以来的近代西欧哲学,更注重于对认识论的讨论,哲学上由本体论到认识论的转变,深刻影响了人们的思维方式和实践方式。尤其在启蒙运动后,大部分人普遍都有“对于一种单纯人类理性的坚定信仰,对于一切思维和认识活动的完全主观性的确信”,把自然界确信为“完全无理性、无思想的”。(谢林《论人类自由的本质及相关对象》前言)。由于把人作为认识的主体,所以人与自然的关系其实是对立的,一道长长的裂隙隔开了两者。由此确立的是关于“两个自然”的理论——“第一自然”是实在的自然界,是我们无法真正认识的(按照维柯的创造-真理原则,由于自然并非由我们创造,故我们无法客观理解自然界的真理);而我们通常所理解的自然,是 “第二自然”。即自然界作为对象被人类所主观地认识,通过观察人类形成种种概念,构建出种种理论,试图理解自然。康德把这种方式解释为目的论判断力,声明在经验之前为了证明自然的客观的合目的的现实性“就必定有一种玄想走在前面,它只是把目的概念置入了事物的本性,但却不是从客体及其经验知识获取这概念,因而更多的是用它来按照与我们心中表象之联结的一种主观根据的类比而使得自然可以理解,却不是从客观根据出发来认识自然。”(康德《判断力批判》第二部分 第61节)。
至于与古人是如何理解自然的呢?由于受到现代思维的局限,要将自己完全转变成古代人的思维方式,是相当困难的。据此就需要借助于古代的典籍,以及其他历史资料,通过语源学、人类学等多种方式,尽量还原古代人当时的所思所想。钱金铎老师在课上曾说,“自然”在古希腊语中有“涌现”的含义。对应中国道家思想,“自然”其实就是“自然而然”,是一个事物的如其所是。一方面人并不是独立于自然的,人与自然之间并没有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毋宁说,人其实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生于自然,与自然有机统一,所以古人向来都是从人-自然这个整体来把握自然的。另一方面因为自然的无处不在,她也成为早期人类诗性智慧的重要源泉,启示着源出于绝对者的真理。通过对自然的模仿,古人形成了自己的艺术和文化(片中的自然主题亦暗含了萨满、德鲁伊、基督教等多种文化思想,由于水平有限对此涉猎较浅,故暂且不进行更进一步的论述),并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模仿)达到与自然的融合。
在影片中的那个时代,关于对自然思考的原初知识已经遗失了(更别说当代了)。而之所以把女主角萝宾设定为一个小女孩,也正是为了方便更深入讨论自然这一主题。因为与成年人相比,儿童看待外界的眼光是完全不同的。比起以抽象为主的理性思维,想象力才是这一时期儿童认识世界的主要方式。可以说,他们活在一个魔法的世界里。追问事物因何如此的推理演绎不是他们的兴趣所在,他们可以单纯因事物如其所是的存在而无比快乐,并通过与外界事物的“游戏”关系,进入一种物我和谐的状态(一种意义上的“道法自然”)。也正是因为这样,相比成年人,萝宾可以更为轻松地融入狼行者的社会,在森林中她的心灵从城市生活的压抑束缚中得到解脱,在奔跑中根植于她内心深处的自由天性得以释放。
影片中以狼行者为代表的社会,更是人与自然尚处于一个整体的象征。他们不只在氏族内部,把族内每个成员都看作是一体的(因为他们都是从自然而出的)。而且在氏族外部,把自己与自然也看作是一体的。面对自然,他们不只以眼,而是用身体的各个器官进行感知(即通感)。他们“浑身是强烈的感觉力和广阔的想象力(维柯《新科学》绪论 6)”(如今,这些能力依然被保留在儿童时期,并时常表现出来,随着成长渐渐受到社会规则(精神分析中的象征秩序)的抑制而逐步退化)。他们脚踏土地感受大地的承载,头顶月光感受宇宙的温度。这些都可看作是一种于肉身中的体悟。他们享受着自然的恩赐,也充满感激地回报自然无私的给予。他们的实践活动也是通过体悟来效法自然的,由此他们掌握了根植于生命本原的疗愈与恢复的能力。
而由“人与自然相对立”的认识导致的,是一种分离的思想。在教育上表现为“人们必须学习的绝大部分内容都仅仅是为了掌握已有的知识,正因如此,人们把知识尽可能划分为各种不同分支,进而把整体的活生生的有机结构碾压为各种最小的碎片”(谢林《学术研究方法论》第二讲)。而那些学术机构的教育者们,由于轻视个体感悟而强调抽象理性,所以“没有能力从自身出发来构建他从事的科学,没有能力通过一种内在的、活生生的直观来阐述这门科学,他必然只会用一种历史学的方式来讲授这门科学”(同上,谢林《学术研究方法论》)。在实践活动上人们强调自然科学的实验方法,通过实验形成对经验事物的归纳形成理论,以此掌握自然规律。殊不知“理论和实验是处于同一层面的”,理论和经验也不是对立的。“理论概念本身就包含着一个与特殊性的联系,随之包含着与经验的联系……实际上,理论之唯一区别于经验的地方在于,理论是通过抽象提炼的方式让经验摆脱各种偶然条件,让经验在其最原初的形式中呈现出来。关键在于,这样一种提炼,以及在每一个现象里面纯粹地呈现出自然界的行动,这些恰恰也是实验的任务”(谢林《学术研究方法论》第十一讲)。他们盲目地“忠实于自己的概念”,却不知理念和实验“仅仅致力于把现象本身陈述或呈现出来”。概念不过是“归于消散的种种现象的纪念碑……这些现象根本不是任何持久不变的东西(固定下来的东西)”(谢林《论世界灵魂》论普遍有机体的本原),概念既不是绝对的,也不是永恒的,它只作为某个特定层面的产物,表现为仿佛是持久不变的。“不可移易的东西唯有(某个特定层面的)概念,那些现象必定会不断表现这种概念”(同上,谢林《论世界灵魂》)。所以无论概念、理论还是实验,其内部都具有某种“空洞的形式主义”,是与真正意义上的自然科学相去甚远的。
三、回归
既已简单阐述了作为观念实在性的历史,作为实在观念性的自然。据此,我想浅谈一种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对于心灵回归的讨论。这也是我个人认为这部电影最想表达的主题。它是一种个体向整体的回归,一种有限者向无限者的回归,一种扬弃自身后向绝对同一的回归。对于这种回归后所达到的境界,古人称之为“天人合一”。
关于“天”和“人”的论述,道德经曾记载:“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 道经第二十五章》),“人法地”指出了人的某种大地性,即根本上来说人是属土的。地是实在自然的一种体现,在这里被格外强调(并没说人法水,人法火),因为自然界实在表现出来的,包括“生成”等诸多力量都是根植于大地的(由于还未开始对海德格尔相关著作的阅读,所以只能浅谈下自己目前的理解)。“天法道”,《说文解字》说“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并在注中说“颠者,人之顶也”,“至高无上,是其大无二也,故从一大”,说明天与一是有深刻关联的,而一指向的无疑就是道。天是直接效法道的,所以我认为在这里的意思是,“天”是作为绝对统一体(道)被建构的理念呈现的(水平有限在此无法继续展开了)。“道法自然”,这里的“自然”所指的并不是实在的自然,而是自在的自然。在自在的层面上,道与自然是绝对同一的,天人合一换句话说就是要达到绝对同一。
而人如何达到天人合一呢?在此我只简谈两个方面“善”和“德”。这里的“善”和“德”指的都是基于一般意义的道德层面之上讨论的。 “善”是“好”,一切好的集合就是“完满”即“至善”。人追求至善,就是个体在其内部通过不断扬弃自身实现完满。“德”就是“力”,是一种最本原的力,用尼采的话说就是“权力意志”。而“最高的权力意志”是“给生成打上存在之特征的烙印”(尼采《权力意志》7【54】)。所以,“善”和“德”指向的是人的存在。马克思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人作为个体的存在,观念性上于内部是认识世界,实在性上于外部改造世界。但无论如何认识世界,最后的落脚点的依然是改造世界,即实践活动(由于继续讨论下去会无休无止所以就此打住)。
追求天人合一是实践,追求至善也是实践。所以上文我所做的这些解释又有何用呢,在本原面前一切解释总是含混模糊的,真正想表达的东西永远无法准确描述。即使知道的再多,面对现实的降临事件,我们也总是手足无措。我们单从形体出发来感知它,认为它是偶然发生的,将其理解为机缘(occasiones)。但其实在形体感知之前,降临事件早已直接启示于心灵内,毋宁说降临事件是由心灵唤来而必然发生的。心灵唤来看似偶然的降临事件,就是为了让个体通过对降临事件的不断解决,实现心灵对回归完满的无限渴望。也就是说现实里每件事的解决,都蕴含着个体实现天人合一的可能。随着降临事件的不断解决,通向的是一条不断上升的潜能阶梯。是从最初深沉晦暗无理智的黑夜,到最后明朗纯粹理智的光明的漫漫归途。我们需要的是一双长腿!来克服那“重力的精神”,而一切阻碍人向上的,阻碍心灵向完满回归的,都是重力的精神。
影子虽然于太阳落山时消失,但其实影子已与漫游者同一。所以开篇并不是个否定的故事,而是一个肯定的故事。落山的太阳必然升起,所有的光回归于太阳,燃烧的太阳高悬天空,宣告伟大正午的降临!
后记
本文主要基于目前正在阅读的谢林哲学,结合之前的阅读心得,尝试抒发自己对本原问题的一点看法。总体来说还是不太满意的,写到最后有些虎头蛇尾,请大家见谅。全文只是自己目前学习阶段对哲学的幼稚表达,仅代表个人的浅显理解。只涉及哲学层面,并没有宗教立场。文中很多思想受益于钱金铎老师的视频(自己理解的非常不到位),在此表示深深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