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美丽且好看,前面大半部分的梦境像一个冷酷仙境,充满了迟缓的诡异与瑰丽,第一人称的镜头犹豫谨慎,像是孤身一人面临未知的世界,最平静的日常中蕴含最深的恐怖。

在众多散碎没有逻辑的线头中,众人的面相迷茫脆弱,世界也显得灰蒙迷离,阳光灿烂的女主贝蒂就靓丽得格外突出,镜头打到她走出机场是飞扬的金发,简直像拍政律俏佳人。随着贝蒂的视角,观众被她和丽塔的情谊所打动,打动于她们的毫无来由的依赖和互助,由此关心着两位相互扶持的女主,好奇于丽塔是谁,疑惑于杀害丽塔以及威胁导演的组织是何人,更揪心于她们的命运在看不见的黑手之下要走向何处。

但这一切在谜底揭开之后都被抹去,丽塔是谁确实得到了解答,但她也成为了与梦境中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正如名字的变换一般,丽塔实际上消失了,黑手也消失了,观众所关心的一切都毫不重要,你的情绪以及你所关心的线索,成为导演设想的一个trick的材料。

这样一来导演呈现出来的女性情谊只是一个幻梦,我多少感受到一些,类似于“你们女的终究只会扯头花”的恶意。影片中梦醒来后的黑发女主近似刻板印象中的妖女,水性杨花,在金发女主的眼中她无情地玩弄女友们的感情,趋炎附势,乃至最终背叛情谊去和导演结婚。这些只是金发女主的一面之词,卡米拉的种种情态也许不是在刻意挑衅,但这些观众已经无从得知了。

影片的后半段着重在表现金发女主也就是戴安的痛苦,这一小段短短的揭示要承担很多功能,要把事件简述清楚,又要把梦境中的元素源头一一点名,同时还要渲染戴安绝望的情绪与梦境中的怖惧形成一个流畅的映照。这样繁重的任务让它不可能面面俱到,这使得梦醒后的戴安在大部分镜头下表现得像一个疯女人,她颓废,极端,乃至买凶杀人,又最后自杀,梦境中阳光美丽的她也是个幻象,观众同样也无法细致地认知她。

这就造成一个结果,卡米拉虽然贵为女主之一全程在场,但她的形象却如同蝴蝶梦中的丽蓓卡,全部是戴安眼中的她;而戴安虽然贵为影片的绝对主角,她的形象很大程度上也是不可知的,影片最主要的两个人物到最后居然成为两个面目模糊的人。

这种体验确实很像真实生活中梦醒后的朦胧状态,梦中的一切似乎照着逻辑进行却处处诡异,而醒来后不仅梦中人变得面目模糊,真实生活在睡眼中也浮光掠影得像一个梦境,导演似乎将梦醒的状态也一并模拟到观影体验中了。

在知晓了影片的前半段是梦境之后,女主的形象经历了完全的推翻与重来,她的善良与挣扎和无望的爱表现得非常仓促粗糙。她形象的细腻之处并非完全不可知,实际上导演的情感表达堪称精确,只是他默认了这部影片需要被再度观看,因为首次观影的观众会被巧妙地引导,将注意力凝聚在一些不需要的地方,那些真实细腻的悔恨和恐惧就被隐藏起来了。

回望前面的种种交织的看似无关的琐碎片段,能够理解到女主的惶惑与恐惧,比如菜得蹩脚的杀手意味着戴安渴望自己买的杀手最终失手;比如神秘组织突如其来的“shut it down”实际上就是戴安自己渴望杀死卡米拉的计划中断。

在观众探究于丽塔身份的主要悬念时,仍然有两段剧情让人印象深刻,一个是贝蒂的第一次试镜,另一次是导演与牛仔的初见。

贝蒂试镜的小房间完全是一个灾难的男权场域,它封闭狭窄,充满了权威居高临下的审视,接待人将贝蒂引进试镜现场时将手掌紧紧地贴在贝蒂的乳侧,我起初以为是现实中演员的个人素质问题(对不起您了!),后来看到贝蒂与搭档试镜对戏时那明目张胆地对恋童文化的粉饰与贝蒂自己练习时的巨大反差,终于可以确定这一切都是故意为之。戴安很可能现实中常常面对片场无法言说的性骚扰和性侵害,这些创痛反射到梦境里,她甚至需要用一场胜利的试镜来说服自己这些是值得的。

导演的遭遇主要是艺术工作者遭遇钱权压迫的屈辱,牛仔对他说的话非常阴湿恐怖,同时说话的内容又像屎一样可笑,观者会自然而然地同情导演。这有可能是戴安对潜规则的厌恶的转嫁,她在现实中可能因此受尽苦楚,以至于面对想要报复的情敌也忍不住报以同情的目光;这也可能是影片导演对剧中导演的不小心真情流露。电影做成梦境的取巧之处,就在于解梦没有确切答案,当观众怎么解读都可以的时候,解读本身的意义就在很大程度上被消解了。

这种对二次观影的默认,有的观众会接受,至于我是不太买账的,在我朴素的认知里,好的电影传达情感,观众接受它的冲击,而穆赫兰道刻意不去传达那些,它想要你反复观看然后以解密的方式来拾得,第一我怀疑这种“拾得—拼凑”方式的传达效果,第二不太接受这种假定展现方式背后体现出的冷酷与傲慢。梦境步步逼近的焦虑折射了戴安的犹疑和悔恨,但这些表达得太幽微了,导演着迷在如何使用这些情感与事迹来表现梦的迷离,一步步走向床铺上死尸的惊颤是戴安对女友死亡真相的惊颤,但这惊颤与悔恨也被探究丽塔身份悬疑的紧张所覆盖。冷酷与傲慢不仅仅来自于将这些情感切碎分割,还在于将这些情感作为谜面的材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对做梦体验的模拟和最后那一个对观众惊艳的trick。戴安在梦中拒绝了现实,而影片本身也做到了拒绝现实——它对戴安真实的挣扎不那么感兴趣。

片中寂静剧场中的荒诞演出是极美,又同时恰为题眼的一幕戏,开场白的演员反复强调这是一场全是录音的演出,所见全部都是幻象。录音带就是现实的生活,台上的演员拼尽力气,也无法撼动早已录好的音频,所有的表演都是已经发生的人生的倒影,贝蒂在梦中弥补了所有的失意,但一切都已经注定,无法改变,最终她倒在舞台上,被生活击倒在地,她就死亡在了自己的床上。影片将人生变成一个荒诞的剧院,它用艺术装点了它,并且赞美它,当幕布揭开,表演结束,影片也就结束了。

这种只对人生倒影的痴迷描绘无疑是美的,同时为表现解谜的恍然影片也必须用快的节奏去结束掉这场谜题,但这也让人开始疑心导演在操弄人生倒影的时候,对那些,真实的怯懦,痛苦,挣扎以及人生的困境态度几何。艺术能否仅仅表现美,而不关心它的材料背后的东西。同样气质的电影让我想起海上钢琴师,1900无疑是美的,导演用他的退缩来表现面对人生广袤的怯懦,写得很美,但也仅仅是审美,他的怯懦成了一个哲学意义上的命题,而真实的怯懦随着小号手的黯淡也一并黯淡了。观看这两部影片的体验是愉悦的,如同在2022年在上海出门喝咖啡进门喝红酒的愉悦。导演们用一个天才来做装点,用两个美丽的女人来做装点,展现得像一个冷酷仙境,艺术是否真的可以只有风花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