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达的主角里有虽内心怯懦仍是无畏的阿姆罗,也有卡缪这样热血沸腾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还有捷多这样开朗明亮的孩子王。
但是他们的命运呢,无论是否情愿都是被各种各样的冲突与叙事斗争推着裹挟着前进。眼泪与悲伤就是贯穿宇宙世纪故事的始终。
对我而言,富野由悠季如果把高达的故事仅仅设定为古典悲剧在动画界的复兴,那还不够达到哲学的高度,充其量也只是一部深刻的作品。富野由悠季的尝试,就是从卡缪,这个充满着理想主义悖论,最终不堪绝望失疯的主人翁身上,创造出来了一个不在乎理想信念,无所谓新人类理想,心思只是为妹妹与小伙伴安危的捷多,一个彻底的反叙事,反英雄少年的形象。捷多的存在,解构了卡缪式的理想主义殉道者形象。他的动机朴素到极点,他不是为“新人类未来”或某种宏大理念而战,而是为最原始的、对身边人的爱而生存和战斗。
但是捷多的故事也仍是悲伤的。因为一群乐天纯真的小孩子,只是凭各自的扶持与帮助去面对一个充满大人阴谋与算计的世界,其实是注定残忍的结局。正如捷多在剧终反复撕声力竭地为生命,为战争死去的无辜者呐喊,控诉着联邦迂腐大人们的不作为,捷多作为孩子,太过纯粹,这种“纯粹”在成人世界的阴谋、算计和残酷战争机器面前,显得无比脆弱。他的呐喊控诉,是孩童视角对成人世界荒诞与罪恶最直接的、血淋淋的揭露。他的力量终究有限,揭示了单靠“天真”和“小团体互助”无法撼动庞大的体制性压迫。他的结局,虽生犹伤,印证了这种无力感。
在捷多的基础上,富野由悠季的创作又迎来了转向,他尝试推翻之前高达的英雄中心叙事,开始侧重从人们的日常生活出发,这也就是胡索和他背后热心帮助他的大叔大婶,爷爷奶奶,那些平凡又真诚,普普通通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人。富野由悠季创作胡索的故事,讲述的就是平凡人对平凡日常的捍卫,市民们不约而同地起来反对赞斯卡尔帝国的主义暴政。这赋予了“抵抗”全新的内涵。抵抗不再只是为了崇高的理想或复仇,更是为了保护买菜、上学、邻里互助这种最基础、最珍贵的“生活”本身。
可是无论是捷多的小团体还是胡索的社区网络,在残酷的战争面前,依然付出了惨痛代价(《V》结局尤为惨烈)。这似乎暗示了,即使动机更“接地气”,形式更“群众化”,在巨大的暴力机器和历史的惯性面前,抵抗本身依然伴随着巨大的牺牲和悲伤,无法轻易逃脱“历史的循环”。人们仍是在历史的循环,哀伤与眼泪中颤颤巍巍地摸爬滚打。论真正的改变,是在罗兰这个主角身上。
作为曾钦定作为高达系列的终结之作,罗兰是最特殊的高达主角,不同以往高达的任何主角,却又似所有的主角。他有着阿姆罗那样沉稳内敛的性格,也有着卡缪那样敏锐细微的感知力,还有着捷多那样的开朗活泼,胡索那份真诚与纯真,但与之以往不同的是,罗兰从始至终都是在拒绝对抗。罗兰有无数次站队,倒戈向冲突双方中任何一方的机会与理由,罗兰却至始至终从未做出选择,而是挺身站出来渴望成为人们理解的桥梁。罗兰的行动本身就是在追问,在战争和体制的巨大漩涡中,个人的意志、理想、行动的意义何在?抗争的模式是否只有“战斗”这一条路?
罗兰的回答是,他看清了迪安娜回归主义和地球联邦政府(及其背后势力)各自的立场、诉求、合理性以及疯狂性。他意识到,选边站队加入任何一方,都只会延续仇恨、误解和毁灭的循环。因此,他才选择成为沟通的渠道,人们相互理解的桥梁。在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语境中,“不选择”往往被视为背叛或骑墙。
但在《∀》的语境下,罗兰的“不选择”恰恰是最勇敢、最困难的选择。它意味着超越阵营的局限,直视冲突的本质——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的隔阂、积累的误解、以及对和平共处可能性的绝望。罗兰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卷入或主动反抗某个具体的“敌人”,不是反对吉翁、反对提坦斯、推翻赞斯卡尔,而是试图从根本上消解对抗的根源——不理解。
高达作品真正具备哲学性也在罗兰身上,在罗兰身上,富野由悠季提出了他的终极答案——真正的“改变”或许不在于消灭敌人,而在于消除对抗本身。正如最终月光蝶浪漫的结局,罗兰喊出那句“人が安心して眠る为には。”,罗兰没有选择用新的暴力推翻旧的暴力(如其他高达结局常见的那样),而是用一种近乎“非暴力”的方式结束了冲突循环,为宇宙世纪画上了一个充满希望而非绝望的句号。
罗兰证明了,即使在经历了无数眼泪与悲伤的循环后,人类依然保有通过理解和沟通走向和平的可能。这,正是富野由悠季最终赋予高达系列的、超越古典悲剧、抵达哲学高度的深刻。如果说阿姆罗推动阿克西斯是一场奇迹的话,那么罗兰最终发动月光蝶的呐喊,也同样是一场浪漫的人性之光,对阿克西斯奇迹的作答。
通过罗兰这个角色,富野由悠季最终落笔,还是相信肯定着罗曼与爱的存在,还是在肯定漆黑的宇宙世纪中存在希望,历史也绝非循环与阴影。正如哲学家克罗齐的名言:
——“人们写下了那继续开辟真理与光明的历史,并不是总在写下黑暗的历史,因为黑暗本身就从未有过历史,它只伴随着整部历史而已。”
这也是我如此喜欢罗兰,以及深爱着《∀》这部作品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