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嗣发问:“我为何而活,我为什么在这里”时,问题的动机在于他人的存在。正是他人的存在导致了真嗣的不理解,我应当如何与他们建立关系,我应当如何和他们共存。一种关系在不同的存在者之间建立起来。但是这种关系藉由外部理由而建立:我感到空虚,我感到孤独,所以我需要另一个存在来温暖自己,随便谁都可以。为了满足自身的愿望,满足自身的需求,一种符号体系在个人的内心之中被建立起来,以幻想的形式出现在了他人对自己的形象之中:你是这样的,你是那样的,你应该是这样,你应该那样行动……但是这种幻想并非现实,被幻想的那一个存在者绝不是他本身。于是一旦幻想与现实错位,便互相伤害。关系的不确定性和脆弱性恰恰建立在错误的幻影之中。

那么为何会有幻影,为何会有幻想?我在期待什么,我所期待之物是否存在,是否会显现自身?未知。然而本己性的孤独却一直都在那边,我作为个人,我为何会在这里,我为何会存在。

我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这种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孤独恰恰源于对于意义之追问的把握,这是一种存在性的孤独。如若不能解决这个紧迫的问题,那么我的身体机能将会瘫痪,我会失去存在/求生的意志。在普遍状况下,我需要另一个意义追问者的在场来缓解甚至解决这种孤独,这个追问者便是拉康体系中的“大他者”:我需要他人的存在来肯定我的存在。于是我需要赞美,我需要被需要,我需要关心,我需要爱……藉此,我的存在被肯定了,我确立了自身的意义和价值:拯救大家让我驾驶eva,获得妈妈认可让我驾驶eva,受人尊敬所以加入nerf,我是孩子的父母所以要承担责任——我需要存在的负担和限制,我才能够确定地、肯定地存在在这里。于是迫在眉睫的存在性的孤独产生焦虑和不安,我急迫地想要与他人建立联系。但是我又是没有能力的(incapable),我不能够完全理解他人,完全确定他人,完全相互交融,这是现实。因此用来逃避现实与幻想之间视差的幻影便出现了,脆弱性和伤害随之而来。他人既是我存在的锚定,又是让我产生痛苦和失望的源泉。

问题出在哪里?人本身因堕落而产生原罪因此导致互相分离而无法理解吗?“人”应当被完全否定吗?我们需要重新回到那个分出的源泉之中(共同进入橙汁)才能够根本解决这个问题吗?

剧中没有明确说明,但是根据补完之后身体之死以及明显的身心二分,我认为一个解读是身体这一因素导致了灵魂个体化(individualized)。我的身体与你的身体不可能完全合一,这种物理上的不可能正对应着个体化的灵魂之间的绝对隔阂(AT-Field)。在这里,我们可以联想了前柏拉图的萨满主义倾向:有一个隐秘自我被禁锢在有罪的身体之中,而在人间受苦受难。这一隐秘自我被罚而从神圣灵魂中分有出来,它的任务在于通过回忆而重新回到那一神圣灵魂。随后的柏拉图将隐秘自我代以灵魂(psyche),psyche在荷马的世界中,指使身体能够“动”起来的气,正是因为气的散去导致死人不再能活动,这暗示了上文的隐秘自我,除了具有被从神圣灵魂中分出这一特点,同样也是身体(soma)能够“活过来”(animation)的隐秘动力。这一线索同样体现在亚里士多德的论灵魂(de anima)当中。EVA恰恰是这样一个需要psyche的soma空壳,而适格者正对应了psyche。人可以创造soma,但却缺少创造psyche的能力,因为这样的创造归属于神。随后的摩尼教、诺斯替和新柏拉图主义几乎都采用了这种叙事。补完计划的核心恰恰在于拯救这一隐秘自我,让其重新回到永恒的神圣灵魂当中。由此,存在问题以消除其提问基础的方式而被解决:没有个体化,因此没有别人/他人的存在,因此作为“一”的灵魂无法发出“我是什么,我为何存在”的追问。

但是真嗣并不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回答。问题不应当以这样的方式去进行解决。个体化并非是问题的根本,而我们的逃避才是。在害怕与焦虑中,孤独向我们展现自身。而孤独作为存在问题,它的问之所问必然预先拥有了对于不存在/虚无的把握而才得以发问。正是不存在/虚无(nothingness)作为存在的否定(negation of all beings,nihilation),才是逃避的对象。于是我们亦或沉迷于世,亦或渴求幻影。但是如果我们承认虚无本身,进一步肯定死亡,举杯高歌它的到来,把他当作许久不见的朋友,反而却是在肯定生命本身。这种尼采式的态度同样也反对了对soma的厌恶态度,肯定了它的优先性,并颠倒了soma和psyche的等级秩序。

那么我们如何从这个立场重构他人的关系呢?这就是真嗣在结尾做出的回答。如果并不惧怕,也就不存在幻想,他于是终于将自我封闭的房间打碎。从此便是纯粹地承认他人的存在。他人以一种本真的姿态出现在真嗣的世界之中——他人作为异我的存在,作为与真嗣完全不同的存在——不同于真嗣所幻想出来的存在。当我真正接受他人的存在之时,我必定会建立起一种本真的联系,纯粹是“现实”的联系,因此幻想与现实错位错位而产生的痛苦也将不复存在。真嗣将会爱他的邻人,正如他的邻人如此爱他,这就是结尾众人对他的庆祝:我将会与我自身/虚无的本质相和解,我将拥抱我的孤独,在孤独之中学会真正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