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如东西柏林互为镜像,如何阐述自己的这段历史,都有极其奇妙的相似性,我们会惊讶地发现,不仅列宁式政党在动员青年至“边地”,合理化滞留其于边地的口径上一致,而且,青年们在描述自己当年行为的口吻同样出奇一致。
他们和被国府折磨透顶的金门居民一样,一面强调自己在被大动员背景下不可或缺的贡献,是建设者也是制度的捍卫者;在诉说此中苦难的同时也在解构宏大叙事。
明明可以更深入想想,“我们是被它教育得最成功的一代”知青们大多很清楚自己被动员起来的核心目的在于“拯救上海”,却并未对官方定义的“援建”产生怀疑,也不尝试追问其背后拥护的议题是否合理。王良德的回复想表达的是“所以怎么可以如此对待我们”,而非揭发【教育】和动员背后的其他内涵。
(二)
欧阳琏和王良德率先意识到了政治技术的差距。两人是时代所教最优秀的学生,他们了解如何将延安模式运用到阿克苏,使用大篷车在众多船老大之间搭建通讯,却也成了最绝望的领袖:一封头衔华丽响亮的电报,几张为期数月的证明就能给队伍分化到支离破碎。
他们知道的是,将先锋队路线实行到底,正像欧阳在日后复盘的那样,率领忠于自己的队伍回到城市监督执行,也许事件的结局存在一丝转机。他把没能这样做的理由归结于是自己并非政治家。可事实上,知青不太可能用实际行动贯彻他们所学:毛选是对付敌人的武器,而动员自己支边,佯装答应自己返乡的人却怎能视为敌人?如今的主题始终是博弈,远非对抗。
他们不清楚的是,站在知青对立面的,已然变化为一届冷静冷酷雷霆手段的班子,能毫不犹豫地在讲稿中定义王和欧阳是敌人,是坏人,如同三年前布局怀仁堂那般霹雳果断;能在喘上一口气后迅速组织火力,无耻且光荣地宣布自己所言不作数。这是难被知青们所理解的,这是只传承于家族之中的秘密:政治向来只分敌我。
丁惠民拥有了王和欧阳不具备的乐观。这是颇值得玩味的一点:幸存的乐观来自于身为云南代表,他的街头政治取得了成功。政治与文化上的范式使他更倾向于认为成功该归功于他的个人能力,却不曾思考过云南和新疆在体量上的差异才是关键。2012年的丁期待着同为知青者会同情,重视,感同身受他们的处境,却也忽略了知青经历在他所期待之人身上完全不值一谈,神圣的血脉才是关键。于是,丁幸存的乐观也毫无疑问地凋谢,只是绝望来得比大家晚上了一些。白皮书计划终究草草收场。
他们更没想到的是,街头运动甚至尝试去对话在该语境下本就是禁忌。
六十年代要人命的轰轰烈烈,也不过只是上层建筑间博弈时洒下的几粒香炉灰。
自己奋斗余生之行为,只是一场意外。
(三)
导演在映后谈到从戏剧的角度出发,上半场展现的是A角的精神状态,下半场则是透过A的叙述去厘清A的爱人B的行动逻辑。今日的悲剧若是要全部归咎于B的治理未免有矫枉过正之嫌,把其看成是个自适应的无机体,(简直就像HR吉格尔的作品)既带着种恐惧的不客观也无益于解决问题。
下半场的一段镜头是张维敏的丈夫谢虎礼讲述阿克苏后一家人的境遇变迁,由于张维敏在全片中的光环实在强烈,一向少言寡语的丈夫的情感爆发显得尤其印象深刻。话至女儿,谢明显没有先前控诉大胡子时的义愤填膺,解释为什么不让女儿拿到证明,底气也少了几分。直到接近尾声,张的答谢宴致辞中也完全不见女儿的身影,足以见这个家庭的裂痕。
至少呈现出的结果是这样:大胡子牺牲了这个家庭,而这个家庭牺牲了他们的女儿。纵然我们能用控制论的方法解释,这是矛盾转移之下的必然结果;可这是否也能够证明,我们的文化里是否天然就有诞生大胡子的潜质呢?大胡子保持自己筹码的行为可以被讲成是“支边历练”,是经济优势地区对欠发达地区的平衡;牺牲成绩优秀的女儿也可以被讲成为了两个孩子都有好的未来。
正确的(甚至是正义的)就一定是合理的吗?没能温和地走进良夜的人,不止有知青们。
(四)
我们似乎有太多理由能解释为什么知青的困境很难得到广泛关注:他们像是旧世的残党,和他们对话的难度甚至都要比和同期三地居民要高;他们凋谢泣血的时候还恰好是大多数人在经济领域高歌猛进的时代,无暇对其境遇有过多关注。可我突然想到,
老青年们被要求写下保证书,不向上海要工作、要房子,每月领三百几的“三六九”时代
正是最近热播剧《繁花》新青年们初出茅庐的开场。
同一座城市,同一个年代。
戏里倒是不清楚宝总在黄河路见没见到过一群被追打的摆摊中年人,戏外当年的“新青年”们却在通过一部电视剧来宣泄时代逝去的怀旧情绪——那本是一个商贸蓬勃,充满着各种可能性的路口。
这又与张维敏带着老战友们唱歌有什么区别呢?结尾的字幕显示,那些略带幽默气质,跟押韵一点儿不沾边的,却越听越使人鼻头一酸的歌基本上都是张维敏改编自她们青年的动员歌曲,例如“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还有“谁来救救我”。或许走上街头,哼唱熟悉的旋律,如此革命浪漫主义的延续对于兄弟姊妹们也像是一场团建:
它能够使战友们误认为自己依然绿衣飘飘,坐在军用吉普车上,打心底觉着青年们是天之骄子——那同样是一个充满着各种可能性的路口。
我们本该互相理解才是,因为我们都曾是青年。
而青年的下场却常常这般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