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北京文艺观察”公众号
2016年,陈可辛开始筹备《酱园弄》,但一直到2023年才开机。拍摄《酱园弄》的前一年,陈可辛宣布成立泛亚洲制片公司Changin' Pictures,从亚洲多渠道独立融资,不依赖流媒体平台的制作资金和审查限制,采用“版权剧”模式——自主开发内容后向全球流媒体平台授权销售,保留版权控制权。此举被视为对创作自由的突破尝试。陈可辛生于香港,父亲是电影导演陈铜民。他12岁随父亲移居泰国,18岁到美国读书,21岁返回香港进入到电影行业。此前涉足爱情、恐怖、歌舞、武侠、战争、体育、传记多种类型。由于成长经历的多元、香港电影的开放氛围以及职业路径的推动,他的创作难以归类,仿佛不断在突破自我。正因他懂得变通、适应性强,反而缺乏一种可辨识的、持续性的风格。
《酱园弄》原型是发生在1945年上海的“酱园弄杀夫案”,改编的是作家蒋峰的中篇小说《翻案》,并非直接取材于案件。《翻案》是蒋峰2014年受朋友邀请创作,在此之前,已经出过两稿剧本。《酱园弄》一开始就是电影项目,属于改编中的特例。“杀夫案”尽管被列为“民国四大奇案”之一,但案情本身并不复杂。蒋峰在创作谈中说:“真正轰动的地方是一审过后,更多的媒体与作家介入此事,某种程度上它成为了民国女权意识崛起的契机。”
《翻案》原载《长江文艺》2015年第6期,其后相继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陈可辛在2015年收到了《酱园弄》的完整剧本,因为拍摄成本和周期的原因,临开拍被搁置。2022年,陈可辛的泛亚洲制片公司Changin' Pictures成立,计划将《酱园弄》作为第一个项目,制作成六到八集的剧集。《酱园弄》现身戛纳电影节的片长是150分钟,但最终还是作为上下两部上映。
电影开头取自《翻案》第三节,鼻塞的宋瞎子顶着满脸血污上街,“杀夫”事发。以学者琳达·哈琴的改编理论划分,“杀夫案”等相关材料是前文本,小说《翻案》是原文本,《酱园弄》是据此完成的改编本。目前上映的《悬案》和原著存在三处明显区别:其一,删掉《泰来报》记者前往大丰农场寻找老年詹周氏拍摄照片的故事线;其二,电影除詹氏夫妇外,其余均用了化名。苏青化名西林,这样也就顺带隐去了苏青、张爱玲和胡兰成三人交往的故事线;其三,是增加了王许梅等詹周氏狱友的角色。
蒋峰的《翻案》对“杀夫案”的理解是,詹周氏不重要,甚至没法重要,恰好是这份不重要使她熬死了所有人。记者被派去寻找詹周氏,是因为“民国三大奇案……百十来号人,好像就詹周氏还活着”。詹周氏能够脱死,最后还安享晚年,很重要的一点是她与同时期提篮桥监狱的其他犯人相比显得太不重要了。这也是蒋峰通过苏青引入胡兰成和张爱玲的用意。当时顶风光的这些上海名流,比詹周氏下场更为凄惨且更早死去。从日治时期的上海到国民政府胜利,再到新中国成立,“杀夫案”最终在1993年结束,而詹周氏一直活到了2006年,享年90岁。詹周氏免得一死,离不开社会各界声援,却也是大时代之下的小民写照。1946年9月19日,小说家平襟亚撰文指出,詹周氏的死活问题在于一个“拖”字。詹周氏靠这个“拖”字诀,等来改朝换代,从轻发落。拖字诀能够发挥作用,是小民的命运相对历史的微不足道,因此她的好运也就显得滑稽。陈可辛明白这一点:“这个‘奇’是来自于所有外围的影响,是时代的改变使得她活了下来。”“人是渺小的,不管我们做了什么,没有时代,其实都很难起作用。”严格来讲,詹周氏的生不由自己,死也不由自己。
《酱园弄》的这十年,陈可辛摄制了《李娜》,因为传主的身份问题搁置至今,为此还操作了电影《夺冠》。在对《翻案》的改编中,同样身份敏感的苏青、胡兰成和张爱玲,自然被有意回避。陈可辛曾谈及代表作《投名状》的主题:“我们得理解,这个世界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我们不去理解这个世界,就不能跟它很现实地去互动,活在一个传统道德观的世界里面,那个是帮不了我们做人的。我们一定要学会换位思考……其实很多时候,可以很聪明地去妥协。”纳完投名状的陈可辛,应当学会了更聪明的妥协。
在《李娜》上映受挫后,陈可辛依然在做中国电影。纵然先后两次扯出泛亚洲制作的大旗,实际上他还在尊重着当地的政策和文化,而所谓泛亚洲,实不过一弄堂耳。之于陈可辛,《酱园弄》是翻身仗,首先要够正,其次要够大,这样才能“还账”。经验丰富的导演分清了轻重缓急,詹周氏的故事成了他亟须的绝佳文本,因为“杀夫案”还可以这样讲:这是一个“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故事,无名的詹周氏在新社会有了她的名字,迎来了幸福的晚年。最近的几次采访中,陈可辛格外强调拍摄《酱园弄》之时电影之神的降临。我想纠正的是,以唯物论的观点不存在什么电影之神,有的只是帮你正确的审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