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光的山》里,你和意大利登山家莱因霍尔德·梅斯纳尔谈到,要一直走下去,走到世界末日。

梅斯纳尔说他想要在喜马拉雅山里,一个山谷接一个山谷地走下去,义无反顾。他说,要不就是他完蛋,要不就是这世界先完蛋。“我完蛋的时候这世界是什么样子,估计这世界完蛋的时候,应该也还是那样子。”我也向往着,能有那么一群背着皮挂包的哈士奇跟着我,就那么消失不见,就那么一路走下去,直到所有一切都被抛在身后。不停地走,走到再无前路可走的地方,或者干脆顺着河流,往下游漂去。这就是我梦想的归宿,要不就是死于敌人的一枪,要不就是这样,总之是二选一。

20世纪70年代,包括梅斯纳尔在内的几位年轻登山家,纷纷用起了全新的登山方式。他决心要像爬阿尔卑斯山那样,来爬喜马拉雅山。结果,地球上全部14座高度超过8000米的山峰,他都在不依靠大队人马、数百挑夫的情况下,成功登了顶。他是无后援,只靠一个背包便去攀登喜马拉雅山的第一人,也是不背氧气罐一一他称之为“公平手段”——就爬上珠穆朗玛峰的第一人,是登山界公认的传奇人物。另一方面,20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位著名的意大利登山家,切萨雷·马埃斯特里( Cesare Maestri) ,他爬山的方式,是靠着电锤、锁具和钻头,硬将自己一厘米一厘米地拖上顶峰。(拓展阅读:《悲情英雄:Cesare Maestri 1929-2021》)所以他每次登顶都要耗费数周。这做法真是荒唐可笑。给我那套设备,再加上3个月的闲工夫,我也能爬上全世界最高的建筑物。他这种做法,就是对冒险精神的歪曲。他所到之处,也让那些高山跟着他一块儿蒙羞、受辱。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自由攀登”的登山方式,它最早出现在加州,攀登过程中,绑在身上的绳子仅起保护作用防止事故发生。尽可能地少用、不用技术设备、这令梅斯纳尔被尊为现代登山运动之父。他有着了不起的生存手段,不光技术上炉火纯青,而且很懂得审时度势。在评估风险这件事上,我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道拉吉里峰他尝试攀登过两次。一次因为雪崩的关系,在距登顶仅150米的地方原路折返了。另一次他一连几天,只能由望远镜里看着南麓的一连串雪崩,悻悻而归。最终,他在1985年才和登山拍档汉斯·卡默兰德尔( Hans Kammerlander) 成功登上了顶峰。

《发光的山》的出发点,是我向自己提出的一组问题。那些登山家尝试去做如此极端的事,他们脑子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们追逐巅峰的内心驱动力是什么? 梅斯纳尔曾在南加帕尔巴特峰上失去一位亲兄弟,外加他自己的好几根脚趾。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非得又去爬了一次?像这样的人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我曾经问过他:“永无休止地爬山,你不觉得这么做,稍微有点太疯狂了吗?”他回答得很简单:“创造者,必疯狂。"我始终觉得,他身上有着蛇的智慧,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他曾告诉我说要他解释为什么非得爬山,那就像要他解释为什么非得呼吸一样,没办法解释。

拍摄《发光的山》,原本是想为我计划中更重大的一部作品做个铺垫。我想在乔戈里峰拍部剧情长片,那是喜马拉雅山的第二高峰,危险程度甚至超过珠穆朗玛峰。既然要做准备,我就想到,不如先去那儿拍一部规模相对较小的短片,权当试水。照理说,我本可以像平时那样,以最快的速度先写个剧本出来,但这一次,我觉得有必要先去那个环境下,亲身体验一把。我希望可以就此先摸摸情况,了解在这种地方拍摄电影,有可能要面对的物资困难和技术障碍。为剧组那么多人提供补给,其可行性又如何?结果,拍摄《发光的山》时,我们遇到了极端低温,胶片还没来得及塞进摄影机,就已经像干面条那样折断了。在距离我们1600的地方,一场大雪崩击中冰川,威力宛若横向炸开了一枚原子弹,激起的一大团雪花冲我们袭来,将营帐悉数抹平。我当即做出决定,在这里拍剧情长片的计划,需从长计议。

梅斯纳尔谈到了他兄弟的死。

梅斯纳尔善于作秀,深谙媒体之道,上过欧洲各大电视台里所有各种脱口秀。我很了解,我拍这部电影,肯定会深挖内幕,有可能会谈起他兄弟的死。我告诉他,“涉及某些问题时,我会走得很远,但你可以为自己辩护。”梅斯纳尔知道,我不会对他心慈手软,因为电影这东西本就不讲究心慈手软。

一开始,想要让他在镜头前内心流露,并不容易。开机后我们拍摄的第一段戏,是在南迦峰山脚下完成的。我们坐着车,连夜赶路,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已能看见前方的南迦峰。当时天空万里无云,那景象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我叫醒了梅斯纳尔,让他站在了镜头前。他拿出了自己和媒体打交道时常用的那套说辞,我立马喊了停机。“我这部电影可不想这么拍,”我告诉他。“我想要的,是看看你内心深处的东西。"梅斯纳尔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我,陷人了沉默。他能感受到,在这种情况下,我随时都有可能放弃这片子,干脆不拍了。快入夜时,他对我说,“我准备好了,一五一十都跟你说。”他泪洒当场的那段戏,究竟要不要剪进去、起初我也犹豫过。最终我还是告诉他:“你这辈子做过的那些脱口秀,全都没什么人味儿。可这次,你真性情的一面,忽然就露出来了。你不再是过去那个只知道如何完美征服一座座山峰的运动家了。所以我不打算把这场戏剪掉。”等他自己看过样片后,也对我们不流于表面的拍法,感到十分满意

片中他们攀登的是哪座山?

攀登8000米的山峰,被视为壮举,但世上所有8000米高度的山峰,他已经都爬过了。登山时,上山一条路径,登顶后再从另一边爬下去,被视作特别了不起的成就。而梅斯纳尔与卡默兰德尔那一次要做的,是一口气翻过2座8000米的高峰:迦舒布鲁姆I峰和II峰。在那以前,从没人试过这么穿越。而且他们那一次,没带氧气也没带挑夫,这种做法着实勇气可嘉,至今为止也再没别人尝试过。他俩是凌晨2点出发的,周围一片漆黑。因为只能带很少补给的关系,两人行动的速度很快。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想要跟上他们,而且还得拿着摄影机,那根本就不可能。所以你在片中看到的那此登顶后的画面,都是梅斯纳尔自己拿着机器拍的。动身之前,他把我拉到一旁、告诉我:“说不定,我们就会死在半路。如果10天内都没有我们的消息,那一定是凶多吉少了。等救援到,估计要20天,我们根本不可能捱那么久。所以,万一真这样了,你要继续完成这次登山,我的钱都存在了哪里哪里,你替我取出来,把挑夫的账给结了。”之后他再没多说半句,转身就走了。

我最初只走到大约5000米高度的大本营,然后在那儿遇到一队西班牙登山者。他们要继续往上,去清理一些补给站,于是我也获得允许,连上他们的登山绳,一块儿又向上爬了1500米。他们选的这段路,沿着冰川向上,一路又险又难,大如办公楼的冰山,缓缓移动,彼此之间隔着深邃的裂缝。西班牙人爬得也很快,到达营地时,没能完全适应高海拔环境的我,已明显有了高反症状: 为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浑身发沉,坐倒在地上。这情况不由我不提高警惕,于是决定下山先回大本营。照理说,那些西班牙人本该阻止我才对。总之,我就那么愚蠢地,自己一个人踏上了回程。我选了最笔直的一条路径,也没有跟着插好的旗帜走,那是一片白雪皑能的冰川,我险些落入一道900多米深、被积雪覆盖的裂缝。感觉就像是差点坠入无极之中。

你是冒险家吗?

时至今日,还标榜自己是“冒险家”的人,那只能是自取其辱。我从来都没有为了拍电影的缘故,做过任何冒险的事。总有人爱瞎传,说我拍电影时爱故意为难自己。那样的误会,真是大错特错。如果 《陆上行舟》在纽约中央公园里就能拍出来,那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但问题是,中央公园里并没有热带雨林。不然的话,我大可以在第五大道的公寓里待着,由窗口探出头去,就能把这片子给导了,就像是几年之后的《石头的呐喊》(Scream of Stone),如果能在慕尼黑拍,那肯定再好也没有了,我大可以每天拍完回家睡觉。登山家或许有他们的动机,偏要去挑战最难走的路线,但我肯定不是这样。要是我也故意给自己找麻烦,那肯定一部电影都拍不成。因为拍电影本身就已经够难的了,而且我这人运气也不好,总被类似菲兹卡拉多那种梦想陆上行舟的人物所吸引。所以说,我从没想过要刻意去冒险。我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之所以会有这一切,纯粹只是因为我想做好自己这份工作。

探险 ( exploration )与冒险(adventure) 之间,存在差异。我好奇心重,总爱寻找崭新的画面与庄严肃穆的地方。虽说常被人贴上“冒险家”的可鄙标签,我本人对此始终是断然拒绝的。在我看来,只有人类历史早年的男男女女,才配得上这称号,比如说那些向着未知领域进发的中世纪骑士。从那之后,冒险家的概念,就开始变味儿了。到现如今,谁再提这三个字,那根本就只会让人觉得丑陋、可怜、尴尬。像夏尔巴人、巴尔蒂人和瑞上人这种,他们原本就住在大山里,按照传统说法,环绕周围的那些山峰,他们根本就不会去攀登。不想就那样打破了大山的庄严肃穆。面对山川的壮丽,他们没想过要去做些什么。而那些无聊的英国绅士,基于某种糟糕的哲学,先是为了爬山而爬山,随后又你争我夺地追求起南极第一人的虚名。其实说穿了,南极并没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只不过是水和浮冰而已,能让人想到的只有死鱼一一惨白、腐烂、浮肿、肚子朝上地一一漂浮在脏水里。再然后,那根本就变成了爱自我推销的人你争我夺的舞台。当代冒险家谈起自己的旅行时,爱用军事术语:“我们征服了山峰”或是“由珠穆朗玛峰凯旋归来”。我实在是受不了这套说辞。那就像是回到1910年,你刚从非洲回来,忙不迭地在淑女小姐面前炫耀,说你杀了多少头大象,你有多牛。但你试试看,在现在的派对上再说出同样的话来,肯定会有人直接拿香槟酒泼你脸上

我尤其讨厌那种伪冒险主义,爬山的目的变成了探索自我的极限。在这一点上,我和麦斯纳有过争执,因为他出现在媒体面前时,故意按着“伟大的冒险家”的概念来塑造自己的风格。那我也可以去尝试,做第一个赤脚爬上珠穆朗玛峰的登山者,或是第一个倒着跑过撒哈拉沙漠的人,反正《吉尼斯世界纪录》里这种无厘头的东西多着呢。现在你甚至可以在旅行社订到“冒险假日行”,去新几内亚岛上拜访猎头部落与食人族。早已变质的“冒险主义”概念里,现如今所充斥的,正是类似这样的荒唐事,实在是让我觉得很没意思。另一方面,我喜欢那个驾驶雪铁龙 2CV 老爷车,全程倒挡穿越撒哈拉沙漠的法国人。还有像是“啥都吃先生” (Monsieur Mangetout) 这样的人,他连自己骑的自行车都吃了,好像还要吃一架双引擎飞机。真了不起!

这人已经死掉了。

是吗? 好吧,但像这样的人,肯定还会再出现的。

本文节选自

《陆上行舟:赫尔佐格谈电影》

中信·雅众出版 2018年

黄渊 译本

本文仅供个人学习使用。

本文中个别错误经过我简单校对。

几年前,有一次我受邀采访梅斯纳尔。我说,我觉得《发光的山》是目前为止我看过的关于您最真诚的一部作品。这里面有您的骄傲,也有让您哭泣的往事。

梅斯纳尔撇撇嘴,说,well……时至今日,再回忆当年的故事有些遥远,但你说的没错,这部电影是赫尔佐格拍摄的,他是一名天才导演。他和我们一起去往迦舒布鲁姆大本营,拍摄了这部电影。与此同时,我还拍了一部关于南迦帕尔巴特的电影,但还没有上映。这部电影下个月将在法国和德国公映。这部电影同样深刻剖析了我在攀登时的内心世界。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制作了一系列影片,但还没有在国家电视台上映。我认为这些影片如同赫尔佐格的电影《发光的山》,都处于同一水准。我很喜欢它,赫尔佐格导演的电影角度很特别,但确实是很天才型的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