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映一个多月了,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及时赶上,但好在今天终于走出门去看了。看完之后相当喜欢,无论在女权还是喜剧上,都做得聪明、成熟而独特。无论作为男性还是女性,都不会因性别而高贵,也不因为性别而有原罪。我觉得这才是平等,更是真正作为“人”的常态。因为女权不是口号,而是被放在生活的具体情境下衡量的。

生活的具体

就像电影中王铁梅文章遭受的无数指责,许多情绪仅仅指向一种现象,却并不能考虑背后的原因。所以小马的一句搭讪反而体现出调查记者身份的设计与电影的立意之一:“需要你这样的人去揭示背后的原因”。任何话题的讨论不可能只建立在互联网的空中楼阁,而需要进入生活,指导生活,才可能改变引发情绪的问题本身。也只有在了解了具体的经历,我们才可能理解人的抉择。

这种具体感不只体现在主题之中,同样也散落在舞台的搭建本身。例如一开头王铁梅安慰女儿关于房子的好处,无论是“历史”还是“锻练腿”都是鲜活的,关于带孩子的种种也足够具体,就连保安这样一个边缘到脸谱化的角色,其态度的反转也让人能够相信如此角色的存在,甚至对应到生活中的具体人物。小叶说“撒谎”要有细节,其实虚构作品本身也带着点“谎言”的感觉,但正是因为这些细节,才有了信服力。当舞台、故事、角色都能令观众信服其存在时,共情——至少是理解,也就自然而然了。

如果对比前不久开心麻花的《抓娃娃》,就更为明显。《抓娃娃》本身并不能提供足够充分的“穷养”细节,它没有充分展现出穷养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气质,只是捡瓶子、专心学习,就连“富豪”的想象也是刻板印象的“豪车豪宅大泳池”。这就像是小学作文中常常出现的“母爱就是下雨天背着我跑到医院”一样,因为足够熟悉而显得俗套,因为没有看到不被关注的细节而显得浮空,也让其后的许多情节例如发现真相、转去跑步显得不大充分。之前听一个博客提到贫困区的孩子常常午饭不打3块的鸡蛋,因为2块的纯素菜更能省钱,那一刻我会感觉到那种贫困的真实,与伤痛。

女权的真与假

赵又廷这个角色的设置非常有趣,明明满口女权却显得并不真诚。电影开篇从他逃避帮忙搬家开始,又展示出在结扎这一话题上的反复退避,这种虚伪的印象一直延伸到他在饭桌上开始“雄竞”时脱口而出的上野千鹤子、结构性压迫,在这样一个荒诞的场景下显得十分可笑。从防晒到减脂餐,他像是小红书上的达人;从阅读到谈吐,他像是微博上的女权大v。然而,这样一个角色在面对小叶小马弄泼啤酒打湿地板时,却只是躲得远远的抛来纸巾。他并不是这个议题下的正面角色,他在离婚后把问题归咎于“世俗观念”,像是借了一个壳子套在自己生活的问题上,却恰恰显示出这种归因过于空泛。而这正是本片最有趣的地方之一,它揭示了议题的真假,暗示着口号下某些人的“别有用心”。

这恰恰是我觉得这部电影最机灵的地方之一,不通过对立来博取眼球激化情绪。事实上,在网络的女权讨论中常常充斥着一种简化,试图将正确与错误完全归因于性别,认为某人不好是因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认为只要是女性班底作品质量就一定好等等。这是毫无因果关系的主体化,也把女权议题带到了一个完全无法讨论的地步——除非消灭所有男性。本片则是通过展示具体生活之下的女性生活、人物关系,来一点点剖析出观点之下的原因与选择。它既有反抗与独立,更展示出一种温和与和平成长的可能性。

喜剧的角色与角色的喜剧

在好莱坞“喜剧教父”史蒂夫卡普兰的书中曾提到他对喜剧的归纳:“一个普通人,在不具备许多获胜必备的技能和工具的情况下,与无法克服的困难作斗争且从不放弃希望”。其中的技能和工具有很多物理意义上的指向,但同时也标志着,这个角色对当下的处境或解决办法缺乏正确的认知——因此他会无法获胜嘛。就像本片中的赵又廷,他其实并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再次被王铁梅接纳,所以他尝试了看起来荒诞的“讨好”:结扎、背诵上野千鹤子(时尚单品了属于是),在我所看的场次中这也是笑声最大的几个桥段。

同时,这一理论其实更加强调在这个角色的认知下,做什么说什么是合理的,一个书中的例子是,在《土拨鼠之日》两个卡车司机听到正经历着时间循环的男主问他们,有没有感觉过每天在重复着一样的事情,并没有瞬间反应过来本片的设定“时间循环”,而是吐槽到“这不就是我们每天的工作吗”。毕竟普通人不可能立刻相信这种超出常识的设定,而正是这种角色和观众之间的认知偏差,才会产生意外感,会让我们觉得“好笑”。就好像漫才中的“直人”,观众需要借助他的不断吐槽,来维持住常识的视角。也正是因为这个道理,在《好东西》中王铁梅的需求也产生了喜剧效果。在被撕破内衣,场面似乎无法进行下去的时候,她却只是说了一句“要给年轻人机会”,既让观众再一次认识到了她情绪的合理性,也通过反差的语言显得十分有趣。同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漫长的季节》中,作为九十年代东北平民阶级的黄丽茹,在听到弗洛伊德后,本能的反应却是问“弗洛伊德是谁?他分房了吗?”这也是我们常常说演员“信念感”的原因。

另外,《好东西》中更值得一谈的是,极其精心的人物关系设计。每个人物既有对照亦有互补。王铁梅是单亲母亲,王茉莉是单亲家庭下的小孩,小叶不被母亲关心,小马则是母亲去世、父亲糟糕到早已割断关系,他们几个人不断碰撞,在戏剧矛盾中,王茉莉可以借小孩的纯真,去弥补小叶缺失的赞美,王铁梅可以作为单亲母亲作为“过来人”去关照几个孩子,小马又因为缺爱与王铁梅走到一起。但他们几人也可以相互调侃,让观众会心一笑。就连小马与赵又廷,都可以形成某种意义上的对照:两人都想与王铁梅在一起,都读过女权书籍,因此产生了强烈的竞争。而赵又廷时尚,小马却“显老”只通过看片儿来学习性关系,却最终与王铁梅建立关系,又何尝不是一种小小的幽默呢。

因而,喜剧其实也可以转变为正剧,只要更侧重于展示角色的脆弱与伤痛。就好像小叶以王铁梅为偶像,甚至学习着潇洒独立在一段关系中“洒脱”,却终于引发矛盾、争吵,以近乎自杀的方式结束矛盾。这多荒诞,却多合理。而不间断的喜剧效果,也能够冲淡这种严肃性,让观众更容易接受主题,就像小叶被发现服下安眠药之后要马上打上绷带,众人以各种古怪的理由归因于自己,小胡也立刻赶来发表“油腻”的讲话“爱我便是”(当然他倒是很真诚),像是《小品的世界》一旦煽情就要马上自我吐槽来翻包袱,不在悲伤中耽溺,这亦是喜剧。

我突然发现在豆瓣演职人员表里赵又廷是演员名字,那个角色只叫“前夫”。他可能姓王吗,我不知道。

精致的“sketch”

本片的许多桥段有一个有趣的底层设计:性别的互换。像是雌竞变成雄竞,像是在咖啡店小胡自觉成为了“插足者”。而本片中的一场场“餐桌戏”,就像是精巧的sketch,在有限的篇幅内围绕一个game点施展着各种喜剧技巧。

像是王铁梅、王茉莉与乐队众人吃饭的第一场,以“对月经的认识”为核心,拉出三位女性来一个个讨论,又借助三位男性反应的快速剪辑,直接建立了人物形象。

像是王铁梅家中“雄竞”的一场饭桌戏,以前夫和小马的明争暗斗为game点,玩了和面做饭、女权、脱衣几番,十分顺滑,又有着很强烈的舞台感。

像是王铁梅、小叶、小胡在咖啡店的讨论,以王铁梅小叶扮演情侣小胡自以为小三为核心,又做了争吵——铁梅小叶分手——再和好三番,本身这一桥段又是包裹在看眼科——艺术展——咖啡店——自杀后的坦白这一个大结构之中的。

实际上,升番的概念本身源于相声中的“三番四抖”,但在一喜二喜直到喜夜带给我们的新喜剧“sketch”中,升番变得更为短平快,也更重视对game点的反复利用。虽然在sketch中不像相声那么重视叙事感和“底”,但其不加铺垫不断出梗的形式,也就非常适合用在电影的单独某个场景中。而若再嵌套一个更大的“三番四抖”的包袱,就直接构成了电影的一条线。事实上,若把小叶小胡这条线拆出来看,其结构更像是小品,尤其是“近年来春晚”的小品,由误会到和好。但事实上这也是种经典的结构,只是春晚因为种种原因太过受限难以做出强烈的喜剧效果。而在一喜到喜夜的过程中,观众似乎也越来越偏爱叙事完整的作品。从一喜的父葬三毛,到二喜的自杀军团再见老张,再到喜夜的八十一难、越狱的夏天,从形式上其实更趋近于小品,不再单纯追求围绕game点的无厘头戏耍,这大概也是创作和观众偏好的双向选择吧。当然,这并没有什么问题。而当这些“小品”作为电影的一条条线被打散开来,彼此交织的时候,就构成了一个更为完整的故事。

另外,我也很喜欢本片中的场景设置。一方面,sketch本身就需要为game点找到合适的环境题材,例如《父亲的葬礼》中的葬礼设置,《绝命双子星》的审问场景,能够顺利地推进故事;另一方面,在《救猫咪》中曾提出过“游泳池中的教皇”,当主教们要来找教皇商讨某些严肃到枯燥的事项,却意外地发现教皇在游泳池里,而当观众还处在这种新鲜感中时,那些严肃的事早就交代完毕。所以,环境既是互动,是情节,也是吸引注意力的绝佳手段。就像公众号编辑部在喷泉边讨论,那两次突然的喷水让整段场景显得很有趣,就像在小叶和王铁梅在水果店中聊天,既是家务事的体现,又能让小叶的反驳“恋爱又不是挑水果”显得直接、生动。

说起来,本片中还有两位一喜演员张弛,蒋易的参演,初看甚至只觉得眼熟,见了两遍才意识到是谁。当然,本片也让我联想到二喜中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作品《当一个女人决定退鞋》,同样有着喜剧的轻快与尖锐的表达,最终“底”的清晰也都令人眼前一亮。

如何浪漫,如何自由

本片也揭示了新一代青年成长过程中的许多细节,例如种满韭菜花草却对通马桶、做饭等家务一窍不通,例如通过某些影片学习性关系。另一方面,这种对实际生活的远离又呈现出一种浪漫感,本片中我最喜欢的桥段之一就是听声音那段,将抖衣服甩干水滴比作龙卷风,将洗衣机比作瀑布,不断堆积的家务琐事突然间迸发出巨大的想象力,体现出“远庖厨者”的另一种视角,着实神来之笔。

而这种视角不断延续着,来到最后livehouse的演出环节。在表演过程中不断地和学校中的表演做着对比:livehouse里的演出者彼此支持,观众可以举着无比热情,而在学校中只是一场重复了无数次的排练,领导在致辞后便匆匆离去,就连掌声都是精心挑选的虚假。而这也同时讲述了本片的另一个议题——如何自由。

对于小叶、小马来说,他们的自由带着一种伪装过的逃避,一种高姿态的自我伤害。小叶借助酒精、借助安眠药,又在性关系中伪装着潇洒,这一切因为王茉莉“小孩”的存在而崩塌,她为了她戒酒、想看着她长大,在看眼科时扮成母亲回归了“家庭”这一可能被认为是束缚的结构。对于小马,他的一次次反抗不过是拉黑对方,却从没有实际解决过问题,当然也是互联网时代下成本极低的一种选择,但也是一种单方向的逃离,并不“自由”。

因而,说到“自由”的答案,相比于“创立自己的游戏”,我更倾向于片尾的的说法:“做一个小孩”。

所谓小孩,既是指王茉莉本身,也是一种状态。对于王茉莉而言,自由是她慎重的选择,她并未在体会过演出的成功后一路走向鼓手的方向,而是遵从了自己的内心选择写作,随着结尾“99”的红批,这无疑也是暗含的一种褒奖,一种价值导向。就像是击掌与打鼓,她掌控了节奏。而同时,她的生活方式也改变了所有人。作为孩童,她可以毫不设防地赞美他人,鼓舞她人,便是孩童视角独有的一种纯真与真挚。她虽有羞涩,但也愿意不做观众,去闪耀去实现,去真正地尝试并战胜困难,这同样是属于孩童时期的一种“全能想象”。

同时,在我今年非常喜欢的另一部影片《从21世纪安全撤离》中也体现出这种价值导向,虽然角色换成了高中中二男生,却也赞扬着属于青春的勇气与热血。或许,在压力越来越大的当下,在这个不断以解构摧毁一切旧日道德的当下,“做一个小孩”反而是一种答案,去憧憬去梦想,高声诉说“正直勇敢有阅读量”并没有任何问题。

最后,想写点自己的经历。我个人曾经参加过辩论社,打过一些比赛也看过一些相当“高规格”的辩论赛,但是在越来越觉得了解其门道与技巧的时候,还是放弃了辩论。因为突然感觉到空虚了。因为(个人看法)在国内,倾向于所谓“价值辩”而不是“事实辩”,而又因为辩题设置本身二元对立的关系,很多选手虽然口头说着比较,实际发言却只是在陈述己方的利好和对方的缺陷。哪怕辩论本身只要求辩手论述己方观点,不要求在台上形成一个合理的结论(而把这件事交给观众),但这种论述方法无论听起来还是实际操作起来都略显极端,再加上地板论(即极低的论证成本与浅显得不能再浅显的观点、标准)横行,使得很多辩论都变得非常空洞,变成了口号的比拼。就好比讨论内卷时,正方要拼了命说可以锻炼能力,反方要努力说只是无用功。在胜负的压迫下深度的论述永远伴随着成本,因此哪怕反方说“只卷了ppt的能力”,正方也马上要提出在什么什么场景下适用。就此,立体的表达被压缩为平面上双向的拉扯,双方都只是挑选最有力的观点时,总难以从个体的实际感受出发。尽管有哲理辩这种以学理为核心的形式,以及一些侧重于事实数据的比赛场次,但总体而言的讨论我觉得是劣化的,至少我个人很不喜欢。因为,我无法从中得到任何的“体验”,而体验本身又往往与具体的语境相关。所以,就像是《好东西》里赵又廷言必称上野千鹤子,这当然是一种进步,但看到他在饭桌上,在“雄竞”中,难免就显得虚伪。也像是互联网上许多女权的讨论简直是要彻底切割男性,但看到小叶说出“恋爱很正常”的时候,你会觉得这当然是合理的。

相比之下,这才是电影与小说的优势,它提供给你一个人的处境,让你一步步走进角色,去思考其处境与去处,有关乎自我的表达,反而也就不乏深刻之处。这是故事的魅力。

因而,我确实不喜欢这部电影中的许多台词,显得太金句,太说理,但并没有“被说教”的感觉。可能因为我没法完全共情到女性生活中更具体的处境,但在电影中,在每个角色具体的生活中,我都觉得观点本身是合理的,也设定了这一议题下不同身份不同理念的角色交锋,只是这些台词本身太书面化。

这反而使《好东西》成为一场我理想中的辩论,让人物可以交锋,可以互补,既有困境亦有力量。尽管这部电影的胜利方可能在一开始就确立好了,但在女权这一议题无限被极端化、对立化的讨论环境中,以激烈而合理的戏剧冲突,以轻松不失尖锐的戏剧形式,重新确立了这一议题的生活化映射与无穷可能。

Ps:以上对于辩论本身的看法完全是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