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美》是一部陈旧的影片,影片上映于 2006 年,由张元执导,改编自王朔的 同名小说,距离上映已经过去十七年了,但好像也没那么陈旧,影片里的那些故事到今天也 换汤不换药的发生在我们身边,保留着复杂又痛楚的底色。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多希望它是一部陈旧的影片。
「消失的父亲」
影片的故事很简单,讲述了主人公方枪枪在幼儿园的成长故事,是的,幼儿园的故事。 这可能是一个让观众觉得很遥远的语境,毕竟长大后对幼儿园的记忆都不会那么清晰了,可 那时的经历对于每个人来说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可能难以察觉,却造就了性格、脾气,留下 了深深浅浅的疤痕。
初进幼儿园方枪枪就用拖沓的脚步诠释着抗拒,他抗拒什么?他知道老师会很严厉?知 道同学不好相处?还是知道幼儿园不会让他开心?不,他不知道,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去到陌 生的环境离开熟悉的大人,这本身就足够让人抗拒了,而这种抗拒其实在展现方枪枪的性格 底色之一——叛逆。可以记住这个性格,这是全片的基础,是方枪枪最初处事的“母性动力”, 也可以记住这样简单的手法,确实很妙。
父亲送方枪枪来到幼儿园,全段对话只闻其声、未见其容,亲情关系再次用隐喻的手法 展现了。或许在中国的亲情关系中,每个人都会经历“消失的父亲”这一生命阶段,可能有 些人早一些,有些人晚一些,有些人经历时深刻入骨,有些人经历时轻若鸿毛,但对于方枪 枪来说,这个阶段可能在幼儿园之前就开始经历了。
父亲的忽然离去让方枪枪嚎啕大哭,方枪枪极力向后蓄力,再向前倾,但泪很少,声很 大,随着父亲消失,他不哭了。不哭了有奖励,唐老师边给方枪枪整理衣服边给方枪枪了一 个饼干,紧接着他被李老师剪去了小辫子,李老师说:“你知道吗?这是为你好。”
影片到这里已经足以将我拉回到那个遥远的童年时代了,离开的亲人、旁观的孩子、应 份的奖励和看上去温暖的“这是为你好”。这对于任何一个中国传统环境长的小孩都变得亲 切起来,我们可能在天南海北生活,但谁能拍着胸脯说:我在童年没人跟我说过“这是为你 好”这句话。中式教育培养的不仅是方枪枪,还是方枪枪的父亲、李老师、唐老师......他们
是家长和老师的身份之前依然是孩子,是听着同样的话长大的孩子,如今他们被社会附加了 更多的角色属性,但童年的教育纹理依旧刻在身上,用艳丽的色彩写在脸上。
「老师!老师!」
入园后的方枪枪开始打量这个全新的世界,对于孩子来说这就是他初次经历的小社会, 镜头以极其稳定的状态呈现着故事。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一次过于晃动的镜头,哪怕是在幼 儿园的众多孩子奔跑、打闹、追逐时摄影机选择的方式都是摇移,并没有出现手持跟随的视 角,在情节紧张的段落导演选择用音乐的节奏带领情绪,且摄影机的机位多数都以孩子的身 高做平视,即便在老师和学生产生较大高度差的镜头中也较少用到俯拍。这样的稳定性、平 等性、舒缓性让人自主的带入了方枪枪的视角,而非成年人的视角,也是进入电影氛围的良 好表达。但从深层内涵来说,这可能也暗示着这不是简单的稚童电影,我们与方枪枪一样高, 拥有同样的视角,所以荧幕,也可能会反光。
方枪枪开始被规则的制定者(教育面的领导)、执行者(幼儿园老师)、被管理者(幼 儿园同学)裹挟着认识世界,摆在他面前的五座大山是:不尿床、自己穿脱衣服、饭前便后 洗手、按时上厕所、睡觉不说话,当然这也不一定是大山,如果表现的好就会化作五朵小红 花,贴在醒目的黑板上,仿佛昭告天下。而程式化的管理模式、压抑个性的集体教育、奖惩 严厉却不分明的制度,都让方枪枪在幼儿园过得不开心,逐渐变得边缘。
可是又有谁会在幼儿阶段就渴求孤独呢?在身体发展初期,社会性薄弱的阶段,人都是 动物性的,灵长类动物的本性是需要群体生活的。得不到小红花的方枪枪从漠然到努力争取, 开始小马过河般熟悉这个规则,可当有一天汪若海的父亲来学校接儿子时一切都变了,这个 高官父亲喜笑颜开,挺立在幼儿园中,这和影片一开始方枪枪那个“没头没脸”的父亲形成 了极大的反差,老师也毕恭毕敬,为了讨好高官直接给方枪枪贴上了小红花,方枪枪大睁的 眼睛里全是不理解和茫然。
那五朵小红花依旧像五指山一样压在幼小的方枪枪心里,生活也并没有因为那朵捡到的 小红花和突然被给予的小红花而变得更加自由,方枪枪依旧是那个偶尔会尿床、在规定时间 拉不出屎、睡觉爱讲话、忘记洗手的小孩子,这样的教育并没有因材施教,没有保留稚童应 有的天性,而是一味的扼杀与束缚。
埃里克·霍弗在《狂热分子》里说:“不管处境有多么可怜兮兮,那些对周遭环境又敬 又畏的人不会想要去改变现状。”方枪枪不一样,他的性格是叛逆的、是热衷窥探的、是勇
于挑战的。 与刚入园时不同,现在的他坚定了反抗(这种反抗却被大人冠以调皮之名),更重要的
是:他的第二大性格品质开始展露了——领导力。
「小红花/大红花」
方枪枪的反抗精神觉醒的远早于同龄人,在一个老师说什么就做什么的环境里可以有不 同的思想已经是件很难的事情了,方枪枪又在此基础上展现着自己的领导力。
他会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和女生模仿打针;在睡不着的时候拉着身边的同学讲故事;将自 己的物件(父亲的钢笔)卖关子说得更加神秘;偷偷将谣言(李老师是怪物)散布到整个班 级,并能号召大家一起进行窥探。
导演显然已经把各种隐喻和意象铺满了电影,方枪枪在幼儿园的成长片段也显然更加戏 谑,梦中的方枪枪站在雪地撒尿醒来后就尿床了;没有朋友玩就追着自己的影子跑;老师怀 疑有学生放屁,全班同学自觉地撅起屁股让老师检查......孩童的世界就像梦中的世界,可能 上一秒他的眼里还满是现实,下一秒他就开始和想象的画面互动了。
方枪枪从局外人进入新环境,从不了解规则到被规则追逐,他疲惫至极。
南燕和北燕把高高的凳子推给方枪枪,他爬上高高的墙壁,两个小姑娘又撤掉了凳子,那一刻方枪枪 孤独、害怕但却俯视着所有人。
但就如园长说的那样,不要以为离开幼儿园就自由了,这是你最无拘无束的时光。方枪 枪的反抗又能带来什么呢?最后的出逃,满大街都是胸口挂着大红花的成年人。我想影片将 符号和隐喻交代到如此地步,应该多数人也明白《看上去很美》在讲什么了。
「好看吗?我为什么只打了三星」
回到故事本质。 这是一部基于真实故事的现实题材电影,原著小说以王朔童年经历为蓝本,方枪枪长相还酷似童年王朔(请允许我过度解读),影片最起码不是奔着抽象去拍的,虽然导演将众多 的符号、意象、隐喻暗藏其中,网络上众多影评用拉康精神分析解读,用福柯规训理论解读, 还有用社会学、教育学、心理学角度理解的,但影片的基调依旧是现实题材。
我喜欢那些充满意象,潜台词交织的电影,如果做到极致更容易常看常新,被不同的人 读解出不同的内涵。但是有一点是要明确的,这不是意识流电影,不是实验电影,在成为万 千符号和隐喻之前,影片首先要讲一个故事。
就像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你可以有天花乱坠的解读,但作为故事《哈姆 雷特》本身就足够动人,而不需要仰仗解读。同样,不论是国产片中让人戏称“可以申遗” 的《让子弹飞》,还是今年热度再次爆涨被誉为“甄学”的《甄嬛传》,无论有怎样的解读, 首先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是一个精彩的故事,而不是零散的符号。对于这部电影的小说原著, 作者王朔就说过“你能看出更深的东西你就看,你不能看出更深的东西,起码也让你乐一乐。” 那至少在看电影时,符号的强烈程度已经掩盖了那一份童真、那一些稚气和王朔口中的那一 “乐”。
电影仿佛在一开始就将“隐喻”两个字打在屏幕上,不抱着“这电影肯定没这么简单” 的想法都很难对得起自己,影片中应有的和社会的反差:童真、童趣,也被分割得十分零碎, 故事是好故事,但是导演过于用力了,力用大了,露怯。(鼓励有别的观点,不算露怯)
总的来说不是一部差劲的影片,有许多可圈可点的地方,能够调度清楚这么多幼儿园的 孩子充满感情的拍摄就实属不易,但硬性问题依旧明显,在原著小说宽容度较高、方枪枪的 大眼睛足够水灵的情况下进行影视化,却带来如此的观感顾虑,我只能将问题的症结聚焦在 导演身上。
聚焦有放大的可能,也有被点燃的风险。
「海在索取它的那滴水」
既然导演如此用力的想让观众看到点什么,那不妨我们就顺其本意明白点什么。
与其说这是反映教育、制度、规则的电影不如说这是一部海的呐喊。
没有人能规定海何时浪大何时浪小,也没人能限制海里是鱼多还是虾少,海就是海,每 个人都是汪洋、各异的海。天地可以尽一切努力让海水不倒灌;让海是海,山是山,互不侵 犯;让每次潮汐都能被记录,可当海是不完整的,那一切都将是苦痛的。不同的性格、不同
的色彩本就是海应该拥有的,现在的海,在索取那原本就属于它的,那一滴水。
是鱼寻找网/是网央求墙/是墙被视为他们的华服/是华服裁剪出相同的身体
王朔能写出《看上去很美》,是社会的转型提供给他的创作条件;我们能看懂《看上去很美》,是时代提供给我们的理解条件。
海在索取它的那滴水,我们本该是海,不缺一滴水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