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实习记者 代科卉
界面新闻编辑 | 林子人
扛起60公斤重的团队旗帜,她们连滚带爬地穿过千里泥潭,或是破窗而入抢夺对手基地……这是韩国综艺《海妖的呼唤:火之岛生存战》中的场景。它召集了来自不同的行业的24位女性,按照职业划分了6个组别,在偏远的岛上进行为期七天的竞技赛,最后存活下来的队伍将获得胜利。
同样是以海妖作为创作的起点,《海妖的呼唤》却反其道而行之,讲述女性之间有厮杀也极具情谊的争斗,不仅将海妖抽离出男性中心叙事,更是对其恶女的形象重新书写,颇有重新夺回释义权的意图。
在这档节目中,女性可以坦率地展现野心、自傲与谋略,说出“肌肉、好胜心和韧性,这三者我都有”;她们即使已经结盟也可以反水,因为“这不是什么卑鄙的手段,而是战术”;她们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脱下衣物,展露自己的力量与肌肉。不可否认的是,《海妖的呼唤》一定程度上松动了传统女性叙事,让观众看到女性更多的可能性,并忍不住感慨道“如果我是看着这样的女性们长大的话”。
《海妖的呼唤》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向女性综艺的叙事注入新鲜血液,呈现出了更为复杂且充盈的女性形象,却不盲目为自己贴上“她综艺”的标签,反而拒绝消费“女性主义”。虽然不少观众是以“全女综艺”为由了解到《海妖的呼唤》的,但事实上它并未以此为宣传的焦点。节目中从未标语式地呼唤“女孩可以做自己的英雄”,制片人李恩静甚至还表示,“我不想大家夸赞我‘擅长做女综’,关注也不必过分强调参赛者的女性身份。”
性别本质主义的陷阱
尝试抵抗性别本质主义是《海妖的呼唤》最令人期待,却又让人不免失望的部分。它在许多微小细节中暗含对性别本质主义的批判,却又不免掉进陷阱之中。性别本质主义的观点认为,男女之间有与生俱来的二元差异,譬如男性天性好斗、理性胜过感性,而女性则相对被动、感性大于理性,因此力量自然化地属于男性,警察、军人也多是男性的专属职业。
《海妖的呼唤》拒不承认上述观点。在节目的前采环节,警察组成员金惠利笃定地说道,“我不是小姐,我是刑警”,因为她发现“人们看到男警察会喊‘刑警先生’,看到女警察却只会喊‘小姐’”。此外,节目组也反对粗暴地在“警察、消防员”等称呼前加上“女”的前缀,而采取以“police”代替“policewoman”,“fire fighter”代替“fire woman”的做法,以否认女性只作为男性的对立面而存在。
然而,即使《海妖的呼唤》竭力反驳性别本质主义,向我们展现出女性的力量与魄力,它却也忽视了更为重要的问题。女性主义艺术史学家琳达·诺克林(Linda Nochlin)在辨析“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性艺术家”时指出,这一问题的假设暗含着“女性就不可能是伟大的”的判断。她提醒我们,“当我们试图发掘出伟大的女艺术家时,我们反而落入了提问者的陷阱,无形中强化了其负面的暗示。”
《海妖的呼唤》虽然通过不强调性别的方式回避了“为什么没有强大的女性力量者”这一设问的负面暗示,但它仍旧无意识地吞下了这一设问的诱饵。节目试图挖掘被忽视、有价值的女性力量者,使得她们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展现出“女性在男性主导的行业中也能够做得很好”这一点,但“女性究竟是怎样被排除在这套以男性为中心的职业体系中的”这一更为重要的质问却隐而不见了。
而这一问题正是她综艺的通病,我们听过足够多的“女性也可以”的说辞,却忘记追问“为什么不可以”。因此,即使上述批判稍显苛刻,我们也需要意识到,只有当我们开始质疑现存社会体制时,我们才能彻底击碎性别本质主义的论断。
除此之外,《海妖的呼唤》备受关注却也颇具争议之处还在于它描述战争的方式。长久以来,女性在战争叙事中是被忽视的,观众对于“女性如何看待战争?又如何参与其中?”等问题是既陌生又好奇的。因此,当《海妖的呼唤》采取“生存战”这一形式时,它本身就足够吸睛。但问题在于,它是否跳出了权力倾轧的斗争叙事?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战争没有女性》一书中曾对上述问题做出过回答。在她的讲述中,“女人的战争,是伴随气味、色彩、微观生活世界的”,没有英雄豪杰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壮举,只有普普通通的人。对于她们而言,战争,首先是一场谋杀案;其次,是一种无比沉重的工作;然后,也依旧是普通的生活。
在《海妖的呼唤》的生存战中,也不乏微观世界的描绘,消防组会因为能吃上烤肉而欣喜不已,运动组也会在健身之余嬉戏玩闹,这些都是独属于她们斗争世界的普通生活。但可惜的是,这些都被放置在谋略、撤退、冲锋陷阵等叙事之后,它呈现出来的依旧是一场掠夺式的战斗,弱者只能在失败后退场离岛。
此外,《海妖的呼唤》叙事的对象也绝非普通人,而是“韩国社会中0.01%的人群”,是在优胜劣汰逻辑中脱颖而出的精英。观看她们的英雄主义竞争,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激励人心的,但如若只有精英女性成为荧幕的焦点时,节目所界定的自由是否只局限于某种幻想国度,仅由一小部分女性主导?
从“她综艺”看女性生存的灰色地带
无论是《海妖的呼唤》还是其他女性综艺,它们游走在观众的失望与期望之间,也散发出一种无奈的底色,这与观众下意识的凝视与苛责相关——人们一边对女性宽容,表示接受她们的野心与欲望,却又一边对其进行限制。这种模糊不定的标准常常将她综艺中的女性置于灰色地带。
以《乘风破浪的姐姐》第一季为例,蓝盈莹在赛程的前半段呈现出了极强的野心,她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不避讳地说出自己想赢,但这却让她饱受攻击。在《女孩们的地下战争》一书中,蕾切尔·西蒙斯(Rachel Simmons)曾解释过这种情况,她认为人们下意识地期待“闲适恬静、对不受束缚的竞争和欲望毫无冲动”的好女孩,但这种期待背后是对女孩间竞争和欲望的污名化,它抹杀了女孩们直截了当、实话实说的权利。最终,女孩们不得不以迂回的方式发泄愤怒。
于是我们看到,对于荧幕中的女性来说,发泄愤怒是不被允许的。蓝盈莹在遭受铺天盖地的恶评后,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再暴露任何好胜心。在比赛的后半程,有这样一幕:她靠在姐姐们的肩膀上,听着她们聊天,没有插嘴,眼神闪躲。或许她并不明白自己的好胜心为何会如此可恨,只能收起野心,暗自责怪自己。更为讽刺的是,四年过去,《乘风2023》中的徐怀钰因不够认真而被指责划水,观众们反而开始怀念起蓝盈莹的认真。
这形成了西蒙斯提出的“可以,但是”的模式——你可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一切,但是必须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女孩可以竞争、可以获胜,但是必须保持谦虚、自我克制、矜持。走得太远,打破平衡,哪怕并非有意为之,都可能让你被列为自以为是的女孩。
这种“可以,但是”的模式,在《海妖的呼唤》这一展露战斗的节目中也尽显无遗。节目中的军人组因在结盟中游移并反水、在基地战中破坏了规则,饱受争议与指责。可当我们回头去看以男性为主的综艺时,却会发现“披荆斩棘的哥哥”的不认真被视作松弛,《极限挑战》中破坏规则的男明星被解释为有综艺效果。
在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家劳拉·穆尔维看来,在电影这个最具意识形态的场域中,“摄影机凝视女演员、男性角色凝视女性角色、大众凝视银幕的三重凝视关系,牢牢锁死了画框中女性的可能出路。”真人秀节目也是如此,当观众一帧帧地扒出女性的每个表情,试图解读出无数的意涵时,亦或是对她们加以“可以,但是”的要求时,女性不断被置于严苛的凝视下。
面对令人失望的女性综艺,我们可以指责它们不断将陈词滥调搬上屏幕,也可以批判它们被消费主义收编的现状,但我们是否也应暂停片刻,认识到我们有时也是如此苛刻,以致于荧幕中的女性依旧颤颤巍巍,难以展现观众期待的多元与勇敢。
参考资料:
[美]琳达·诺克林:《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艺术家》
[美] 蕾切尔·西蒙斯:《女孩们的地下战争 : 揭秘人际交往中的隐性攻击》
[白俄]S·A阿列克谢耶维奇:《战争中没有女性》
[英]劳拉·穆尔维:《视觉快感和叙事性电影》
王蕾:《媒介·权力·性别:新中国女性媒介形象变迁与性别平等》
冷眼看电影:《<海妖的呼唤:火之岛争夺战>:“她综艺”需要一个全新的“她”》
Scholiast on Homer, Odyssey 12.168 with Hesiod as the authority, translated by Evelyn-Whi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