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句话来概括洪常秀显然是有失偏颇的。作为当今世界影坛最随性的电影导演之一,洪常秀创作生涯的戏里戏外都如同他作品里的场面一样,尴尬又迷人。这位任性的天蝎座导演在独属于他的创作语境内不断推成出新,似乎是有意在避免获得某种板上定钉的结论式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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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常秀导演

然而,在金敏喜介入后的“后洪常秀时代”,这种平衡便被悄然打破,我们也得以从洪常秀的作品中捕捉到些许温柔而沉稳的转变。在去年凭借《逃走的女人》摘得柏林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后,今年则以新作《引见》再度荣获柏林最佳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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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逃走的女人》

随后,高产的洪常秀又马不停蹄地拍摄了他的另一部新作《在你面前》,并顺利入围了戛纳首映单元。可以说,这一整年洪常秀都活跃在国际影坛的视野当中。

向来擅长以极简手法挖掘男女情感关系的他,在其新作《在你面前》中,让缪斯金敏喜退居幕后,转而邀来韩国影坛的资深女星李慧英,饰演一位重新适应韩国生活的中年女子,她埋藏着秘密与姊姊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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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在你面前》

某天,她与一名导演相约在首尔巷弄里的小酒吧见面。正当彼此打开话题、酒酣耳热之际,外面突然下起倾盆大雨。洪常秀以看似日常的举止、韵味十足的对白,在男女一来一往间,竟也带出衰老与死亡的生命顿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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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近在北影节展映的这部洪尚秀新作《引见》中,影像与文本的统一达到了洪氏电影中的新高度。洪尚秀大胆打破时间的束缚,将不同空间串联在一起,并配以文本上大胆的留白,俨然在叙事层面悄然回归到了其前期作品中招牌式的结构游戏语境中去,在新旧结合之下,产生出别具一格的趣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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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引见》

影片《引见》或许是洪常秀自《之后》以来最为神秘的一部作品。所谓洪氏电影的“神秘”的关键便在于结构,在他的作品体系里,往往是以人物对话为主导的文本结构直接决定了整部影片的框架,如《剧场前》里围绕电影展开的戏中戏、《生活的发现》里的那场镜像奇遇、《北村方向》的日记体、《这时对,那时错》的对照游戏,以及《之后》的诡辩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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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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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发现》

虽然是根植于老生常谈的男女情感主题,洪常秀却能不断带来新的花样与玩味,这也侧面说明他长久以来都偏爱着其独门的电影创作方法:“将文本上的人物摆在创作的本位,为人物设置各种不同的处境,再以人物在这些处境中展现的各种态度的异同为冲突去推进叙事、塑造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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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村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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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对,那时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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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

但这也正是洪常秀电影有时会令观众产生影像感薄弱的根本原因所在。同时,他电影里的视听也大多是作为其自身意志化身的放大镜而存在。直到与金敏喜相遇,洪常秀的创作习惯才意外地发生了“动摇”。由此,他开始在后续的作品中重新思考和摄影机、空间、人物三者之间的影像关系,才有了“后洪常秀时代”作品中显而易见的各种视听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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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同于《江边旅馆》在摄影上的颠覆性尝试;《引见》选择的是,在洪氏最熟悉的那套视听语境内尝试改变影片的核心构成。这一次,他不再完全以文本上的人物为本位,反而选择在文本中大量留白,并将“奠基”的权利分出了很大的一部分给到影像上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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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引见》结构上的神秘正是来源于“混乱”,而这种混乱正是其影像上时空的无序性衍生而来的叙事“迷宫”。《引见》共有三个段落。第一个段落是英浩和女友一同去到英浩父亲经营的韩医院,第二个段落是英浩女友去往德国留学,第三个段落则是英浩和朋友一起参加英浩母亲组织的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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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看来三个段落相当工整,事件之间完全可呈线性发展;但实际上,洪常秀通过对不同空间内相似元素的排列组合,让段落之间彼此都失去明确的线性关联,但却又巧妙对照。

在第一个段落中,被排列组合的元素是“人物关系”。第一段开头,英浩与女友唧唧我我,由此直截了当地建立起第一重人物关系。但在英浩进入到被洪常秀设计好的“叙事空间”(即其父亲的韩医院)后,这层率先被摆在台面上的男女情感关系,却反而成为“烟雾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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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影片开头的台词里,观众们不难读出这对父子有矛盾,以及这一段落的核心事件应该是:“父亲要与儿子会面商量一些事情。”但在真正进入到医院的空间后,这一核心事件却完全被搁置了,甚至也不再存在既定的核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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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明知英浩在外面等他,却在接诊后故意对其置之不理。而后乱入的戏剧演员则完全打乱既定逻辑的叙事,父亲与演员的寒暄占据了第一段落绝大部分篇幅。可以说,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反而成了第一段落的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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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在做完所有工作与应酬之后,父亲依旧没有进入到正题同儿子谈论,反而又走回楼上,重复着最开头独自在桌前忏悔的行为,甚至连病人与演员的传唤也没能将他拉回身边。父亲由此成为一个莫名其妙摆脱一切人物关系转身“逃走”的人物,而围绕他建立起的段落核心事件也都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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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第一个段落是围绕着人物关系却不讲人物关系;那么第二个段落便是围绕着人物动机却不讲人物动机。第二个段落中,英浩的女友成为线索人物(她正是由英浩引见),由她而引见出了女孩母亲和金敏喜饰演的设计师两个新人物:女孩来到德国留学、母亲带着孩子去金敏喜的住处安顿、金敏喜则安顿着她们母子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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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她们三人的闲聊中,每当谈及人物当前所做之事的动机时,话题都会戛然而止,并且迅速转换聊天对象,甚至突兀地直接转换场景。三人之间的对话显得前言不搭后语,观影者与剧中角色之间的信息隔阂在此被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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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片时长不到70分钟,洪常秀却用近一大半时间来将时空全盘打碎。而英浩的再次出现则预示着洪常秀将时空碎片以自己的方式重组的开端。第二段落结尾处,英浩以一种闯入者的突兀姿态进入到叙事中,更以一种接近“野蛮”的方式摧毁了第二段中和谐的三女性关系,夺取了叙事的主动权。由此,两段破碎的时空才开始被串联起来,彼此产生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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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英浩的闯入早有铺垫。第一段那个奇怪的医院里,英浩在等父亲的过程中睡着,随后被前台的女人唤醒。而父亲最终出场的画面则是走上阁楼,趴在桌上独自睡着。由英浩睡醒的时刻开始,父子再未相见,而父亲也随着睡去而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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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人物之间刻意的阻隔,以及醒来、睡着这类带有明显梦境意味的动作的呼应,无疑在向观众们传达父子二人的身份具有同一性的“事实”。这也解释了为何在父亲消失后,英浩忽然就跟前台的女人亲密地抱在了一起。这或许是梦境中其父亲的意志所为,长期离婚的中年男人对自己医院的前台同龄女性产生情愫,而这再正常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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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白的文本则为这场宏大的梦境搭建起了一个舞台,未曾上演的父子谈话内容给一切梦境以及现实中的言行赋予了潜在的逻辑。父与子由此以同一外化存在(即英浩形象),展开了在梦境中对影片中所有内容的广泛幻想。

换而言之,英浩与其父亲除了剧中人的身份,也站在创作者以及观众的视角在对这部电影进行猜想与推演。时空的束缚被打破,人物意志间的角力游戏由此渐入佳境。而观众则根本无法判断眼前影像内容的真实性,更无法清晰地辨认某一时刻英浩的“身体”究竟归属于谁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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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常秀的高明之处正在于此,不用任何意象与设定,也能让角色与观众一同在看似最平淡的日常中,悄然陷入到一场时空穿梭的梦境游戏里。

梦境的舞台已然建起,散落的碎片也开始如万花筒一般开始相互映照。在前两个段落中被洪常秀所制造的这些时空碎片,它们彼此间的矛盾与呼应,在最后一个段落中被集中地呈现了出来,真正的“引见”便由此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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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这个段落中,首先出现的是此前一直缺席的英浩母亲,以及第一段中短暂出现的那位戏剧演员。由此,一段全新的人物关系经由父亲角色的引见而诞生,并且是由一个已经被事先揭示的人物(演员)与一个陌生的人物(母亲)撮合而成的,从而构成了叙事的多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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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再次出现的英浩,则继续以一种闯入者的姿态进入到影像中。当英浩从开进镜头的汽车中走出,他的身姿几乎占据了整体画面的中心,影像的平衡感瞬间被打破。

到了饭桌上,各角色间渐次展开一场激烈的对话。洪常秀在紧紧抓住观众视听的同时,也给予了观众自由思考空间。在不断变焦与焦点游离之间,影片进入经典的“尴尬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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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氏电影中的“尴尬时刻”往往正是高潮,他镜头中的人物再次开始逃走。在英浩的意志被否认之后,他逃回到了有着“时光机”意味的那辆汽车里。

现实与幻想双双受挫的英浩,逃避到了更深层的“梦中梦”里去,在那里,他幻想自己碰到了早已分手许久的女友,并得知她正过着悲惨的人生。或许在英浩看来,梦里摆出高高在上姿态的自己才是其潜意识最真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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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象征着观众身份一直在旁观的英浩朋友叫醒了他。然而梦境显然不曾结束,反而完成了对现实的彻底渗透。

伴随着彼时还坐在饭桌上的英浩母亲忽然出现在酒店阳台上的场景,英浩第一次在现实中仅通过自身,便完成了对一个不在场人物的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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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手可及的虚幻宣告着,他潜意识逃避的“梦中梦”被彻底摧毁。而此时此刻,观众也根本无法再分清,英浩与母亲的对望究竟是孩子对母亲的依恋,还是丈夫对前妻的愧疚不舍。

最终,《引见》以一场彻头彻尾的混乱梦境宣告收场。在岸边旁观的观众们同潜入海水中的英浩一样,终究没能清醒。

洪常秀在《引见》中制造的一切混乱正是“无意义”的。但当这种无意义的混乱,不借助任何超现实事物便与生活融为一体的时候,它也便与无解的生活本身一样变得合乎情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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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常秀向来热衷于将自己的任务丢到一个设置好的处境里,去捕捉他们的态度。而这次,他通过一场时空实验游戏,也尝试着将观众丢入到这种处境里去,让观众去理解自身的态度。

某种意义上,每位观众在求知的过程中所显露出的就是自身的潜意识部分。或许,正是我们自己在为自己编织着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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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黄摸鱼;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编辑| 骑屋顶少年;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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