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一个影评这篇帖子更像一个不那么正规的文献综述……

由于这部电影让我想起了之前在哪看到过的关于东欧七八十年代地下朋克乐队的介绍,所以专门去找了相关资料,没找到我印象中的那篇文章但找到了一些其他东西,或许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这部电影里提及的一些文化现象。首先是一篇名为“Slavic,East European,and Eurasian Punk Alternative Publications:Challenges to Fugitive Materials”的文章,作者为Adams Kevin。该文章的侧重点比起朋克音乐史本身更注重对于相关的易流失的资料,也就是所谓fugitive materials的收藏与整理现状。这些资料包括但不限于手稿、海报、非法发行的音乐磁带(正如影片中拍摄的那样,比如开头乐队在大街小巷贴live演出的海报,还有Frank将自己录制的音乐磁带偷偷塞进缝好的衣服让朋友想办法带出去)和地下音乐杂志。由于这些作品通常是违法的,或者受到严苛的发行限制(例如苏联第一本广泛流行摇滚音乐杂志Roksi就因为苏联出版法前三期每期仅发行了六份),所以在官方的资料库里很难找到被保存完整的收藏。弗兰克的“政治精神疾病”一定程度上也是对电影里那个年代的地下艺术家们所面对的真实情况的一种隐喻,他们被迫停止发声,沉默地被清洗,被抹去,然后在这一切结束之后已经彻底失去自己的声音。至于这些失去的声音能否被寻回,能否再次发出它已经错过的痛苦嚎叫,在目前的历史阶段这更多地取决于我们这些听众是否还能从那些残缺的记忆里找回他们。

这部影片拍摄于匈牙利,采用的也是类似布达佩斯学派的那种粗糙的手持摄影,意图让摄影机并不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存在,而是参与到事件中去,因此镜头本身并不是麻木的,它和角色一样愤怒而痛苦。导演Gabor在采访中也提到电影实际上和地下朋克场景有着内在联系——主角本人实际上就是一名乐手,有着与主角类似的生活遭遇,影片中的歌曲也是由导演的一些音乐人朋友创作的。影片在这一方面成为了一部带着强烈自我指涉色彩的作品,因此可以说,即使硬核朋克音乐以及mosh pit的场面在影片中并没有占据过多篇幅,但它却依然属于影片的重要内容之一。

顺着前面提及的文章中介绍的一些数据库,我专门去找了一些匈牙利的地下朋克音乐,不过并没有找到太多。文章中提及的两个比较有用的网站,一是多伦多大学做的一个苏联异议者与地下出版物研究项目里的数据库,里面包括“苏联地下期刊数据库,地下期刊精选电子版,持不同政见者运动图解时间线和活动家访谈”;另一个则是由欧盟研究与创新框架计划资助的结束于2019年的文化项目,Cultural Opposition: Understanding the Cultural Heritage of Dissent in the Former Socialist Countries(文化反对:了解前社会主义国家异见的文化遗产,缩写为COURAGE)的数据库,是“欧洲第一个线上和线下私人和公共收藏的数字数据库,证明了前社会主义国家各种形式的文化反对的生存”,相对来说更加全面,分类详尽,信息完整。然而即使有这样的大型线上数据库,寻找这些原始资料依然相当困难,因为其中大多数原始资料并没有被电子化,一是许多着重于地下艺术和亚文化的独立机构规模比较小,缺乏人力物力来进行大规模的扫描整理工作(目前找到的一个能阅读大部分地下杂志,包括朋克/金属音乐fanzine的电子版的网站是波兰的zinelibrary.pl,当然里面有的也都是波兰的杂志,但反正波兰语和匈牙利语我都一窍不通……即使是这样的网站,也在呼吁关注者提供资料整理的帮助,因为他们也是一个独立于政府文化项目之外的个人机构),二是许多杂志本身的制作形式(D.I.Y的形式,例如手工裁剪粘贴的照片和封面,手写以及打字机打出来的文字内容等)并不适合平面的抽掉了空间层次和材质的电子化。

在COURAGE中,可以找到一个名为Artpool的位于匈牙利的艺术研究中心,网站上并没有太多能够线上浏览的资料,不过该中心有着大量关于一些地下艺术家的表演的影像和录音,包括属于匈牙利的一支本来应该很著名但在西方没有受到应有关注,商业上也没有太大成功的先锋朋克乐队,Galloping Coroners(乐队名匈牙利语原文太长,简称为VHK)的一盘磁带。这是一支相当独特的乐队,也是目前我看资料翻出来的匈牙利地下朋克乐队里最喜欢的一支(听说连Iggy Pop都相当敬仰他们)。乐队由一群高级知识分子组成(主唱是学核物理学的,据说还打算过自己造火箭),歌词以对宇宙、哲学和世界的思考为主题,音乐带着强烈的迷幻色彩以及萨满教式的部落氛围和吟诵咒语一般的人声(因此他们被归类为萨满朋克,尽管主唱说自己并没有在音乐里加入萨满教的内容),应该可以被归类为石人摇滚(因为Spotify上没找到他们90年代之前的音乐,我只听了比较中后期的几张专辑)。这个乐队到今天依然活跃着,他们2019年那张甚至有着比以往更明显的硬核色彩,很重很好听。乐队早期对自己的定位是更接近Pink Floyd这类前卫摇滚的,但随后他们也逐渐接受了朋克的身份。他们的音乐尽管泥泞但并不阴暗,再加上版画风格的粗线条图腾图案封面给人一种很异教徒的自然主义气质。实际上,VHK在歌词表现出的政治态度上远不如其他几支乐队激进,例如Aurora和CPg,但他们的演出因为制造了太大骚动,乐队成员也面临过不同程度的政治迫害和管控。他们在1976年的第一场演出,就像影片中Frank在学校里的小小live一样(尽管这部电影或许跟任何一个具体的匈牙利地下乐队都没有直接联系),没演出多久就被叫停,他们在两年之后才有机会再次演出,但很快后续的演出也被政府叫停,并使得乐队在匈牙利被禁长达11年。1980年代确实是匈牙利地下朋克音乐发展的高潮时期,根据Mayhem现任主唱Attila Csihar在Metalsucks上的采访中的回忆,当年的朋克乐队表演上相当疯狂的,而当这种骚乱被警察注意到,局面只会更加疯狂。就像电影中Frank与自己的伙伴走散的那一场演出的结局那样,Attila说:“If you called the cops, that was the worst idea you could do. ‘Cause they just came, and before they ask, they hit. That was the old times. You are happy if they don’t have questions, just got a punch and fuck off. If they ask a question, whatever you answer, that’s the next punch. That was the old times, the fuckin’ dictator, bro. I know it’s been tough everywhere — the U.S. has tough cops too — but here it was fucking crazy with the old system.”

影片中对迫使这些艺术家沉默失声的环境的描写除了证明的压迫,还有另一个层面:那位试图劝说Frank改写歌词的老知识分子,以及将Frank介绍给他的身份不明人士(我猜可能是体制内的文化工作人员)。影片中我们看到了有着警察巡逻监管的livehouse,Frank被带上其中的舞台,第一次他高喊“我们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引发了巨大的混乱,第二次,在精神病院受过“治疗”的他面对麦克风,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这个场景很可能是现实中一个由苏联政府官方监管的音乐机构的映射,即著名的“列宁格勒摇滚俱乐部”。据说它起源于一个克格勃特工的奇思妙想:有那么多分散在全国各地的犄角旮旯里难以定位的地下演出,如果给他们一个正规舞台,让他们站到秘密警察的聚光灯下,监视和管控岂不是就会变得容易很多。“列宁格勒摇滚俱乐部”正是一个这样的机构。一方面,克格勃审核将要在此演出的乐队的音乐和歌词,监视参与演出的观众,另一方面,机构的管理者则寻找优秀的音乐家,为他们组织演出。整个机构的运行历史就是音乐家组织者与克格勃斗智斗勇的历史,他们需要相互退让和理解(通常是表演者向秘密警察让步),但他们也会狡猾地声称有些有问题的歌词实际上是在批评美国或者中东国家的政策(也不失为一种call me by your name吧)。无论如何,这样的组织确实促成了苏联摇滚音乐的蓬勃发展,原本怀才不遇的优秀音乐人找到了一个展现自己的舞台,在这里从民谣、新浪潮到金属、朋克都是受欢迎的,你要做的只是为通过审查进行一点自我阉割的牺牲,何乐而不为呢。

想必匈牙利也是有类似的政府机构的(尽管我在文献中没有找到具体的实例),但毫无疑问这也不过是“天鹅绒监狱”墙上的另一块砖罢了。Frank不想要这些,他不愿屈服,又不愿抛下自己唯一的盟友,那个不说话的女孩,和女友一起出逃。故事没有一个具体的结局,但我希望他能和大部分匈牙利乐队一样熬下来,因为那已经是老大哥的回光返照了。可就在这回光返照期间,依然有很多艺术家消失在克格勃的皮鞭扬起的历史尘埃里。并非每一个有才华的乐队都能像VHK这样流传到西方之后连荷兰政要都变成歌迷向匈牙利当局施压要求允许他们继续巡演,更多的或许就像Frank这样被不留痕迹地删除了。当然,这些艺术家比更多的更多,因为远远不仅是匈牙利的地下音乐人在受着这样的压迫。《弗兰克删除》是一部愤怒的影片,这种愤怒理应被延续下去,对那些被抹去的声音的寻回也应当一并进行下去。更重要的是现在,还有多少即将或者已经经历了这种“删除”的艺术家和作品存在?这很难说。因此这种愤怒还要继续下去,它或许永远都不会迎来需要停息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