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2月,在埃及帝王谷,英国人霍华德·卡特发现了戴着黄金面具的图坦卡蒙法老木乃伊,一举震惊世界。16年后,在英格兰萨福克郡伍德布里奇附近的萨顿胡庄园,在庄园主Edith Pretty、业余考古学家Basil Brown和其他研究者的努力下,一处盎格鲁-撒克逊国王的船葬(The Sutton Hoo Treasure)重见天日。萨顿胡改变了人们对“黑暗时代”的认识,原来罗马帝国后的这段文明依然灿烂;主持发掘的Basil先是受教于祖父,后来靠自学成才;事情又恰巧发生在二战前夕——这些因素为萨顿胡染上传奇色彩,它也被誉为“英国的图坦卡蒙”。考古队员Peggy Piggott的侄子将往事写成小说,小说被改编为电影,这就是Netflix出品的历史片The Dig(《发掘》),凯瑞·穆里根饰Edith,拉尔夫·费因斯饰Basil。
毫无疑问,这是今年我最喜欢的电影。瞬间与永恒这两个纵深得到极致的对比,跨越千年的历史、人在时间面前的脆弱和子孙后代绵延不绝的希望交替出现,“人与永恒”的主题得到了深刻探索。它既宏大又细腻,将个人、时代和历史系于一体。身患重病的寡妇Edith在战争前夜推动自家庄园内的重大考古发现,她的成功得益于坚韧,泽被后世。Basil认为,考古的意义就在于将来自过去的记忆传承给后世,他的使命感来源于此。现在,Edith和Basil的名字同萨顿胡珍宝一起,永久陈列在大英博物馆。
好的电影如同好的小说,对白都是字斟句酌,接下来便以此为切入点,对《发掘》作一点发掘。
Edith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We die and we decay. We don’t live on.”Basil回答道:“From the first human handprint on a cave wall, we're part of something continuous. So we don't really die.”第一个手印指的是卡特在帝王谷看到的3000年前的人类手印,据说在那一刻,他感到"时间失去了意义"。Edith和Basil的对话映射出血肉之躯与时间的永恒冲突,面对遗迹,一个有能力体悟历史的人会瞬间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与脆弱,甚至热泪盈眶。笔者曾拜访过位于英格兰索尔兹伯里的Stonehenge(巨石阵),当这座举世闻名的遗址映入眼帘,顿时觉得,任外界斗转星移和沧海桑田,这些石头似乎不会改变一丝一毫。
在电影中,Peggy和Edith的表弟Rory互生情愫,但Rory应征加入皇家空军,马上就要开往前线对抗法西斯德国。于是,Edith对Peggy说:“Life is very fleeting. I've learnt that. It has moments you should seize.”情节一下子又被拉回到七情六欲、瞬息万变的日常生活中。Edith以英国人特有的克制不动声色地鼓励Peggy,希望她把握和Rory在一起的时光,这同时也是自勉之词,她要趁离世前给萨顿胡一个交代。Edith虽继承了大量财富,但个人生活是不幸的:不被允许上大学,为了照顾患病的父亲,迟迟没有和追求自己多年的上校结婚,婚后不久丈夫便去世,现在自己又朝不保夕。一句“I've learnt that.”是如此沉重。
Edith年幼的儿子Robert知道母亲得了重病且自己无能为力,情绪崩溃,这时Basil对他说:“We all fail. Every day. There are some things we just can't succeed at. No matter how hard we try.”我认为这句话是电影的核心,就是要让我们理解失败“无处不在”的属性:是古物被历史掩埋,是文明面对战争的退却,是每个人难以逃脱的死亡命运。Basil不只在安慰一个孩子,他还在自语,因为专业考古学家要来取缔他的工作,因为战争迫在眉睫。
全片结尾处,Robert和身染沉疴的母亲一起,躺在船葬遗址上仰望星河,不远处的Basil在船的另一端踱步。对Robert而言,这既是对母亲的倾诉,又是自白:“这艘船从猎户腰带来,要接王后回家。为了这段长途旅行,她的子民赠予她满船的宝藏。但是当船来到时,她很难过,因为她要将所有人留在身后。她担心自己不在时,大家无法好好生活。但她知道,这一次,她不得不随国王一起回到天上。于是,她启程了,从地球飞向太空,那里的时间完全不同,500年只是一瞬间。这时,王后回首地球,她看到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成了一个太空人。她知道,当他开启前往繁星的旅途,她将在那里等他。”
我之所以特别欣赏电影这个艺术形式,就是因为它的朴素与凝练,以至于可以把无限丰富的内涵浓缩进两个小时的声与光。《发掘》就是这样一件入木三分的艺术品,这篇影评仅算得上管中窥豹的一瞥。
最后,用哲学家威廉·詹姆斯演讲中的一句话作为结语:“相信事物自有宏大运作机制可以鼓励人有所行动,你的贡献可能会赋予你有限的存在以意义。”虽然“宏大运作机制”可能只是不可知论下的虚构,可能并不是“铁的事实”,但面对永恒的失败,若只有超人可以做西西弗并感到幸福,那么詹姆斯则为凡人指出一条更切实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