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从一段小插曲讲起。实际上,宫崎骏想给这部电影取的名字是《阿西达卡传说》(アシタカ????记)而非《幽灵公主》(もののけ姫),这里原文中的“????”是宫崎骏的自造字,草字头下面两个耳朵,意为“草丛下口耳相传的传说”,然而制作人铃木敏夫却坚持使用《幽灵公主》这一名字,随着铃木主导的宣发工作的木已成舟,《幽灵公主》这个名字也就这么被确立了下来。

这个插曲里有一些有意思的地方。首先,名字从阿西达卡转到了少女桑,从民间传说转为了少年遇见少女的冒险故事。考虑到少女主人公一直是宫崎骏电影的重要卖点之一,且带有自造生僻字的名字在传播上的困难,从商业角度来看,铃木敏夫的选择毫无疑问是正确的。而宫的选择或许更加贴近电影。从内容上说,这就是一部讲述少年阿西达卡的冒险、全程都是以阿西达卡的视角来展开故事。我们不难注意到,少女桑的故事仅仅只是借由狼神莫娜之口转述,她并非是一个那么主要的角色(甚至就我个人来说,她塑造上远不及黑帽大人)。而更有趣的地方在于,原名直接地表现了出了这部电影的另一个特质,即,它是一个口耳相传的传说故事。

说它是“传说故事“意味着什么呢?在古代,部族传说往往包含了重要的教化和认识作用,往往意味着一种古人世界观念的表达、一种对当前世界秩序的解释(比如盘古开天辟地、后羿射日之类的),其聚焦于外部的世界,故事的完成也依托于外部世界矛盾的结束。在与之相反的方向上,我们可以想象一些表达上更“现代”(这个现代并不包含任何优劣之分,只是描述观念的区别)的故事,它们聚焦于人物的内心,聚焦于人物的苦闷与挣扎,而故事的完成依托于人物的内心矛盾的解决(以宫崎骏作品来说那就是《红猪》《起风了》《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年危机的红猪在少女之吻下解除诅咒等等)。继而我们不难发现,在《幽灵公主》之中,人物的内心是次要的,首要地被描绘的是行动(阿西达卡每次都在行动中表达自己),在这里,行动推动了外部世界,而外部世界的变动最终带来新的世界图景,最后则意味着新的世界解释完成。这么说可能还是有点费解。动画表达的更加直观:在结尾,危机结束,山神死去(或者按阿西达卡的说法,它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生之中),黑帽坐在人群中说,让我们重新建立新的村庄。这个时刻,与此前不同的新生活开始了。宫崎骏在访谈中说,他相信古代日本或许真的发生过类似的事件,人们杀死了林中的山神,此后,便不再畏惧山林。换言之,结尾这里似乎就是一个决定性的,新的生活世界秩序浮现的时刻——什么的新生活秩序?不再畏惧山林,像是在说,一切神秘、古老的东西都被打破了,或许迈向的是更现代的理性生活,但又不止如此。在我看来,这就是《幽灵公主》另一个有趣的地方:虽然剧里的时间背景放在了日本中世,但是它意图处理的是似乎是一些更晚近、更现代的问题。或者说,它隐喻式的传达了某种近现代的困境。

首先的证据来自于宫崎骏自身的评价。他说,黑帽大人是一个二十世纪的理想人物。这句话指的是,黑帽大人像带一个有着强烈变革倾向的二十世纪铁腕政治人物。我们不难注意到,达达拉城的住民,许多都是被买回来的女性、被迫远离人群的麻风病人,达达拉城某种意义上就是由这些边缘人组成的抱团取暖的乌托邦。另一个更有趣的冷知识是,在与网野善彦的对谈中,宫崎骏坦言,城中炼铁炉的印象来自于小时候看到过的大月进的照片。考虑到五十年代中日交流的文化语境以及作品内的表现,恐怕在那些照片中,宫感受到了某种不分你我、熔铸理想世界的氛围吧——为什么在炼铁炉工作的全是女性?从创作者的角度分析,这就像是宫崎骏童年回忆的再现。众所周知,宫崎骏的家族企业是飞机生产商,而在二战时,由于男性劳动力短缺,所以招募了大量女性在工厂里合作生产,女性们投身工作一同制造飞机的这一场面给了他以莫大影响——比方说在《红猪》中,就特地安排了整个家族的女性过来造飞机的一幕。当然我们不能就此而笃定地说,电影一定隐喻了二十世纪,或者左翼的一些元素,但在我看来,以上这些表达,似乎不是偶然的,正如同故事的结尾阿西达卡手上没有完全除尽的伤痕一样,它们是对宫崎骏来说挥之不去的记忆烙印。

再从故事说起。山林原本是野兽盘踞,令人恐惧的神秘之地,而人们通过日渐发达的冶炼和火枪技术打败了野兽,并在荒山上建造城市——这里似乎也是一种现代化的进程的隐喻表达。或者说,在这个传说故事中,与其说人们主动杀死了山神,不如说是人的生存与野兽们的生存导致的不可调和的冲突杀死了山神。在此首先要避免的,是太直接地将故事理解为一种人对抗神秘自然的模式,相反,在这里,存在着人-野兽-山神的三方,人类与野兽们是类似的生存立场。对于黑帽大人来说,她的生存仰赖于对山林的开伐,而阻止她的野兽们必须被打败。而对于狼神和野猪神们来说,它们生存需要山林栖息地,而削减它们栖息地的人类全部都是可恶的,必须灭绝人类。不如说他们都选择了一种你死我活的路线,并且导致它们都奔向了非理性的毁灭道路。就像剧中阿西达卡的台词所说的,互相杀戮带来了他手臂上的诅咒。而杀死山神之后,更多的诅咒在大地上肆意蔓延——诅咒就像是这种绝对的二元冲突模式带来的可怖后果。那么阿西达卡的选择是什么?他的选择往往被人诟病,因为“活下去”这个选择并不是那么明确的主张(而与之对比,其他势力的主张都是明确“杀死人类”或者“射杀山神”),他的“活下去”指的是双方的共存,或者说,在这种毁灭性的时刻下,他试图跳出这种二元对立性的局面,想要寻找一种共存的生存之路。是的,要指责这个主张“圣母心”的话,那是再容易也不过的。这世界上有太多的主张因为看上去过于浅白,而受到人们的轻视。但我愿意相信的是,那些浅白的主张里面还有着某些非常重要、我们却从未意识到的东西。说着“活下去”的阿西达卡最后活下去了吗?幸运地,他活下去了。但是这并非我们一般理解里的大团圆结局,相反地,在片尾阿西达卡手心特写的那一幕,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身上仍然留有诅咒。这意味着,他虽然当下不会立即死去,但是这个诅咒仍然留存在他的身上,像一个定时炸弹,他要背负着这个诅咒、与这段争斗的痕迹共存地生活下去——所以这并非是一种所谓轻飘飘的“活下去”,而是一种充满苦涩意味的,背负着此前的死亡与历史(我相信很多读者这个时候已经联想到了二战和战后问题,这里有一些暧昧的阐释空间),绝不妥协的“活下去”的姿态。我们再看看宫崎骏在与叶精二的访谈中是怎么说的:“阿席达卡将带着这体内的'死之刺'继续生存下去。这正是21世纪人类无法逃脱的命运。有人声称'根本不存在什么棘刺',然而不过是自欺欺人。讴歌着像是“前方是光明幸福的未来”这样毫无根据的希望,这也是无可奈何。但,如果就此断言生命毫无意义,也并非如此。”

也就是说,在我看来,《幽灵公主》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宫崎骏借由神话传说的语法而隐喻性地讲述的近现代世界故事。在电影的起点,故事遵循着这种神话传说的模式:少年英雄离开故乡踏上旅程,旅途的尽头是他必须完成的试炼。但是在结尾,作品又违背了我们对于传说的期待:奥德修斯会荣归故里,但是阿西达卡却留在了达达拉城,英雄受到的诅咒会被解除,而阿西达卡却要与之度过余生,更不要说试炼可以说根本没有完成,所有人都要在这个劫后余生的烂摊子里想办法继续挣扎生存……因此,它是一个神话传说,但也是一个从过去的时代,转向当下生活的神话。这种无休无止,没有尽头,又必须继续坚持的生活,在我看来,才是电影标语那句“活下去”的真实含义——甚至更进一步地,我也相信它就是我们的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