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还有哪个小说家拍电影?写了很多的小说,见到她的人都崇拜她,我想起来的只有一位——玛格丽特.杜拉斯。
洪常秀的电影里常会设计一位跳出来说“清醒”话的人,激烈,执拗的反驳世俗的成见。在《小说家的电影》里,小说家本人担负了这项任务,她和偶遇的熟人平常的寒暄,把不满藏在心里,但透过屏幕,观众知道她心事重重,且一定会爆发。
洪常秀电影里的“清醒”,属于韩国式的“清醒”,本来洪常秀的电影已经是世界级的,但一段“清醒”的谈话,比如关于“浪费”“创作力的枯竭”,立刻就使电影恢复了它的韩国本色。只有韩国电影里人们才这样说话吗?——我不知道,但它们确实是洪常秀电影里的韩国标记,而不是“釜山”和“首尔”。
电影里的小说家并不是杜拉斯,杜拉斯更深刻,也更自我。
洪常秀已经拍过几部黑白电影,给我的观感并不是很好,这当然是我的先入之见,正是因为看过太多黑白电影,大部分是时代技术所限,极少的一部分是由于导演的追求。我着迷于黑白电影,但我并没有在心里为它的存在设下标准,它不是本源或是更高级,这种喜好是纯个人的:喜欢黑白分明,从单调的色彩中获得复杂的感受;同时,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五颜六色的,所以电影若想超出生活,有必要在颜色上想些办法。黑白电影,除了更简便,它本身蕴含的“电影史”和“电影感”都优于普普通通,照搬生活的彩色电影。
洪常秀的黑白电影拍得是好是坏?起码《小说家的电影》要优于之前所有的尝试。
在《小说家的电影》里,角色们不停的谈话,在一个固定的场所,就像站在聚光灯下开始表演。这部电影的诞生,靠的是设计出的“巧合”,小说家本是独自一人,在书店遇见了某人,在展览厅遇见了某人,在公园里遇见了某人。小说家就像火炬,由其他人擎着,跑一段路程后把它送到下一个等待它的人手里。然后产生对话,展开情节。对话推动着电影的发展:我只是描绘我想要做一件什么事,但我什么都没做,可镜头一转,事情已经做成了。
洪常秀不止一次通过电影里某个角色之口告诉观众:我已经江郎才尽了,我不再喜欢我写,我拍出来都东西。一个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上限,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了。
在《小说家的电影》里,小说家,女演员和电影学院的学生在公园里看见不远处有人聚在一起野餐,这一幕曾发生在《不是任何人女儿的海媛》里;女演员一度嗜酒,但因为丈夫反对有所收敛,这种经历发生在《你自己与你所有》;女演员喝醉后趴在桌上睡着了,通常要一个小时,同样的设定你能在《这时对,那时错》里找到。
洪常秀是不是在自我重复呢?在我看来,这部新电影,恰恰是创新的。里面的情感纠葛都是过去式的,不会引发争吵,对剧情没什么影像。洪常秀的重复是另外一种,他让小说家重复的用手语表达一首诗,这纯粹是为了一种美。他想让观众欣赏这首用手语表达的诗,想让我们多看几遍这首诗创造出的手部舞蹈。
《小说家的电影》——从名字里我们就知道这是一部电影中的电影,在电影里看别人是如何拍电影的,并联想到导演本人是否也这样拍电影,甚至我们正看着的这部电影是否正是这样诞生的。电影中的电影会给观众一种恍惚感,在小说里会是一种迷宫感。它的形式为电影创造出另一层空间,观众在看一个画面时,同时能看见另一个画面。
结尾处,小说家的电影诞生了。在电影放映时,摄影机追随小说家来到阳台,我们也一同来到了阳台,故作镇定,心中忐忑不安,不知女演员会如何评价这部小说家拍的电影。
她究竟拍了些什么内容?我们也很想知道,她在公园里谈的那些想法太抽象,真的能通过电影表现出来吗?我们已经忘了我们在看一部电影中的电影,而且不自觉地跨过一层,仅仅成了小说家电影的观众,而不再是洪常秀电影的观众了。
小说家的电影像梦,但当女演员说:你拍的是彩色的吗?——黑白的——真可惜,它们很好看。随即电影由黑白转为彩色,梦变成了梦想的实现。
说到洪常秀,就绕不开他的感情生活,他本人也无意绕开,但我这篇影片成功的绕开了。爱情是他创作的源泉,此中情形复杂,我弄不懂。但电影的结局——是小说家实现了梦想吗?那她为何不从阳台下来呢?她不是定了提前五分钟的闹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