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情书》第一次在内地重映时,我也曾抱着同样的感情,以“头顶的蒹葭和窗外的明月”之名在中原大地上获得一丝内心的安宁。回首望去,一千多个日夜已消逝,当年陪伴在身边一起看情书的人也已相隔万里,物是人非。说来也巧,手头正好有一本刚刚购入的《情书》,用来送给那位万里之外的人。而在今天又会和新的人一起去看这部关于告别的电影,四年的时光悄然重合,真正的情感也从未远去。

中山美穗的离开,更是让这次情书的重映增添了难以掩饰的离别痛楚。从她离开那天开始,我的手机壁纸就设置为博子小姐在大雪中仰视天空的剧照,从未改变。不得不说,这次苍白的葬礼赋予了这次30周年重映更重的离别之殇。我想,热爱这部电影的人坐在漆黑的放映厅中,一定也在经历一场真正的告别,毕竟就像这次宣传海报上的主题词,这是一场“不能再错过的告别”。

对于《情书》而言,任何讨论都是要从告别开始的。在电影中,每一位角色或多或少的都在告别自己过去的某段时光,或者说是告别自己内心深处最大的一道伤痕,在爱情的绝对主线之下,名为告别的暗线暗潮涌动。通过一次次告别去剖析导演对爱情的理解和对生活的感悟,让这部历经30年的电影不论时代如何变化,都会收获一代代年轻的观众去痴迷于它。那么,就从告别开始吧。

在简中互联网上,《情书》一直是一部争议颇大的作品。作为整个亚洲无可争议的爱情片top1,《情书》的主线却是一个无法调和的爱情悖论,三个人却拥有着两个相同的名字,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而他们彼此却又因为这些相似性,以爱情的名义串联起了平行的命运,这样不完美的爱情是否当的起最佳爱情电影的桂冠,始终都争论不休。

《情书》的告别,也应当从这段跨越时间的争议开始。每次收拾书房时,我都会把《情书》的剧本安放在《挪威的森林》身边,想理清《情书》中三人的情感,村上春树就永远是逃不开的话题。直至此刻,要当作礼物的《情书》身边紧挨着的,都是杰伊·鲁宾的《倾听村上春树》。很多人会认为,男树、女树以及渡边博子、秋叶,在《挪威的森林》中会严格的对应渡边、绿子以及直子、木月四人,但这一定是有失偏颇的,并不能因为木月和男树是已经“死去的”,就武断的定义他们是同一人物。同理,不能因为直子和渡边博子是“怀念爱着的”,就认为她们也是同一人物。这样很不村上春树,也很不岩井俊二。

而男树、女树和渡边博子真正对应的,应该是谁都没有对应的对象。《情书》并不真正意义上改编自《挪威的森林》,它仅仅是一个由《挪威的森林》给予灵感而产生的故事,岩井俊二和村上春树的世界观也是截然相反的。对于村上春树来说,虽然死亡是生命的另外一面,但他眼中的死亡和生命是冷漠的,正因为这种冷漠,人之间的情感也会失去重量。所以读者在《挪威的森林》中能够看到,对于感情的描写除了林少华先生翻译绿子的“山坡小熊”成为网红句欺骗世人之外,全篇不是直子对木月的畸形感情,就是渡边和直子绿子之间的脆弱爱情,直到小说的结尾,所有的人也依旧只有经历、只有寻找,单单没有成长。

而属于岩井俊二的“死亡是生命的另一面”却是截然相反的,在岩井俊二看来,每个人都终将告别某些东西,而如何去告别这些东西,体现了一个人的成长。对于男女树和博子来说,他们彼此之间的告别就是这段爱情最好的展现,而从他们告别的那一刻开始,属于这一段爱情的故事就已经有了最好的结果。在电影中,叙事顺序的打乱导致这些告别往往是后置的,故而观众看到的三角关系实际上也是一种叙事性诡计,而男树本人对感情的忠诚在他的整个人生当中,从未消逝。

就从争议最大的男树的告别开始吧。电影中男树的形象一直以回忆的碎片展示,对他本人的侧面描写占绝大部分,这也是许多观众认为男树是因为有一模一样的脸庞才爱上渡边博子的主要原因。但仔细回忆对男树的描写就能发现,在男树的一生中有三个关于告别的重要节点:转学、求婚和死亡。而这三个节点的叙事顺序有恰好被打乱为“死亡、求婚和转学”,只有理清的这样的顺序,才能明白属于男树的爱情。

被电影安排到结尾的“转学”,事实上才是男树的第一次告别。在女树因为父亲的离世而居家,错过所有相遇的机会后,男树以他独有的给予借书卡的方式向女树传达了告白也是告别。不管是男树手中约翰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七卷《重现的旧时光》,还是登记卡上女树的画像,都是男树以他自己的方式所做出的告别,这段告白成功与否并不是他所在意和期望的,能够传达到才是男树的愿望。被名字束缚的两人,在这一天被解开的名字带来的囚禁,而告白之后的男树此时作为完整的、独享这个名字的“藤井树”走向了下一段人生。

在“求婚”的关键节点上,观众可以从渡边博子的话语中得知,男树有过两个小时的犹豫,最后是以博子问男树回答的方式敲定了婚约。有人会把这段解释为男树对女树的恋恋不舍,但这就前文转学的告别相冲突,如果真的恋恋不舍,就会在意告白的成功与否而非传达与否。更合理的解读应该是男树在这里确定了对博子的心意,男树是因为博子的长相和女树一模一样而“一见钟情”的,但从这一刻答应结婚开始,男树就彻底的告别了过去犹豫的自己,把全身心的爱投射到渡边博子身上。同样的,求婚这个情节一出现,就彻底的断绝了两个人再次产生联系的可能性,所以直到电影的结尾,女树都没有再拥有过借书卡之外的男树,而博子则承接了男树的家庭、朋友、故事,甚至是曾经拥有而现在已经消逝的,对女树的爱情。

最后则是“死亡”这场告别,男树在弥留之际一直在唱松田圣子的《蓝色珊瑚礁》,而他却从未喜欢过松田圣子。在面对死亡时,男树的这首歌是唱给女树和博子两个人的,他也在这首歌中完成了自己最后的成长。“我的爱已随风消逝”,这句话回应了自己最终对于女树的态度以及对博子的诚心,“乘着南风向小岛飞翔”则把记忆拉回了地处北海道的小樽,把自己美好回忆作为最后一幕。在女树和博子的告别中,著名的“你好吗,我很好”这句台词是由两个人交错说出,也是男树这首歌回应两个人的最好对应。

相比于男树,博子和女树的告别就简单明晰许多。博子从未真正接受男树的死亡,很多观众会理解为这是她的一厢情愿和痛苦的外化,但对于博子来说,她无法接受的真正原因是没有真正的和男树告别,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去真正的告别。所以她会试图去了解男树的少年时代,去了解男树的情感历程。正是因为这样,秋叶对博子恋恋不忘的态度不是嫉妒而是帮助,他本人也明白这场恋爱要以一段正确的方式收尾,才会有小樽的旅行和对雪山的告别。当博子真正的了解男树后,她对雪山连续喊出的“你好吗?我很好”,就是以她的方式对男树说出的最正确的告别。在这之后,完成告别、经历死亡和成长的博子也才会真正意义上的和秋叶完婚,走向属于她的未来。

当然,这里也可能是岩井俊二的温柔,他给了自己故事中的“直子”和“渡边”一个完美的结局,也算是对《挪威的森林》的一个忠实读者的注脚。

女树的告别是其中来的最迟,也最让人心酸的。属于她的告别被忘却了十五年,却因为一张借书卡被重新回忆起,但如果没有这次告别,也许女树会以这种不甚完美的状态,思念着父亲度过自己的一生。伤口才会愈合,但伤疤是会永远留下的,女树对男树的回忆停留在自己摔碎的花瓶中无法拼合,她本身的感情在暧昧不清的情况下被雪藏,直到一封来自天国的来信才让她真正回忆起过往。纵观整部电影,女树都在依靠自己记忆的碎片拼出一个藤井树,直到凭借借书卡上的画像,女树才真正确认,藤井树和藤井树有一段互相爱恋的时光,这个人偷偷爱了你的整个少年时代。而有了这段回忆的女树,想必也会带着释然去面对自己的生活。

除了三位主角以外,电影中的配角也各有自己的告别旋律。男树以秋叶为代表的朋友们在经历了那次山难之后,都不同程度的留下创伤,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告别男树和过去的自己。电影中的秋叶虽然一贯以开朗外向的表象示人,但是从他人的描述和旅行的细节同样可以看出,秋叶也和博子一样,从未接受男树的离开。

从影片的一开始,秋叶就没有出现在葬礼上,而是和登山队的其他同伴在夜里偷偷去给男树扫墓,他的内心深处对于男树一定是有愧疚的,对和博子谈恋爱也一定是不安的。整部电影秋叶的行为动线只有两个:为博子提供帮助和证求男树的同意。不管是在夜晚偷偷去见男树,还是去小樽寻找男树少年时代的家,再或者是去雪山面对男树,秋叶的内心一定是足够挣扎的,他需要用一种正确的方式向男树道别,也需要用一种正确的方式和博子在一起。在电影的好几处情节中,秋叶唱起了松田圣子的《蓝色珊瑚礁》,但在他口中歌词本身的含义并不重要,就像后来救援雪山探险队的梶熊一样,他们唱起这首歌本身就是带着男树的一部分生命活下去。同样在雪山,秋叶当着博子的面正式告别了男树,未来的他相信也会真正坦然的面对这场意外,以及自己和博子的人生。

女树的爷爷在这个故事里起到的仿佛是《功夫熊猫》中乌龟大师的作用,但即使是他,也需要好好告别自己的儿子。而他选择的方式是以75岁的高龄在雪夜中负重奔跑,为女树抢回一线生机。作为一个古怪又偏执的老头,他很少能够吸引到观众的注意,更多以角色人物的形象出现。但当年儿子也就是女树的父亲意外离世,为爷爷雪夜奔跑的选择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当年的选择是否正确,一定成为了这十年间爷爷挥之不去的梦魇。好在老天给予了他一次机会,在又一个大雪的夜晚,女树倒下后,爷爷用尽了生命的重量,以比救护车更高的效率背着女树赶到医院,以自己的方式证明了当年选择的正确性。虽然儿子的生命仍旧无法挽回,但爷爷却也好好地向他告别,把对儿子的爱以行动的方式在女树的身上投射,正如他在女树出生那年种下的那棵树。

而留到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告别,是献给观众的。《情书》的这次重映不仅是30周年的“不能再错过的告别”,也是从制作组到观众,对中山美穗深刻的怀念。正因为她的离去,我们才猛然惊觉,原来《情书》不仅仅只是一部电影,现实中的藤井树也离我们而去了。那位能一人分饰两角,把温柔和美带给我们的演员,终于还是倒在了一场和山难一样难以预料的意外中,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命运的荒唐巧合。但就像岩井俊二导演想表达的那样,“死亡是生命的另一面”,只要我们还记得《情书》中藤井树和渡边博子的样子,中山美穗就从未老去,她永远都会面对着那座金光与白雪交杂的雪山,向每一代年轻人讲述那关于告别的故事。

这次是时隔4年后,《情书》的又一次重映,它在这30年里影响了无数人的爱情观,也是很多人入门轻文艺片的第一部电影。对于我个人而言,《情书》陪伴我从少年走向了青年,今后也必然会在一次次的重映中继续走下去。每次去电影院邂逅它,都有物是人非之感,也都意味着经历了一轮告别。

那么,在《情书》下一次重映时,陪在我身边的又会是谁呢?你还会喜欢这部关于“告别”的电影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