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前和里见在我眼里,都像是朝圣者的存在。
中国儒家文化崇尚“朝闻道,夕死可矣”,以死于道边的文人尸骸当作人道主义精神的里程碑,所以子路正冠而死,于谦粉身碎骨,诸葛鞠躬尽瘁。他们追求的“道”,有为人的自觉,有为国的忠恳,有心中之大义,正面到纤尘不染,被后人万世称赞,接近于神性。里见或许也是最接近神的男人,存在在他内心的核与儒家的道并无二致,所以他身上没有为人父、为人夫的自觉与责任,他属于神明,而神爱世人。这种神性的附带本身就具有不入世俗的神圣感,正如大明王朝的海瑞。但里见却没有海瑞那般以死明谏的大义,他一直随遇而安,勤勤恳恳的为医学事业付出自己的一切,他的精神更趋向于道家的无为,是另一种高尚的呈现。所有人都爱里见,却所有人都不愿意呆在里见身边。高尚的背面,是孤独。
但财前不同,他的欲望为道铺路,他看似沉迷权势却又清醒冷静,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铸就他心中的白色巨塔,一个能以更高的高度解决癌症的医者理想。他的作法不属于人对于理想追逐方式的追求,充满了金钱、权力的味道。但这部剧厉害就在于这里,即使财前用了这种方式走到了顶峰,却没有一个人真正的恨他,除了唯一被实质性伤害的佐佐木一家。人会趋向崇高,却不会渴望成为崇高。财前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同时也是特别的朝圣者,是圣洁之人的反面。但谁说圣洁的背面即是肮脏?肮脏的呈现即是卑劣吗?所以财前这个人物设计之精良也在于此,他用着世人认为最卑劣的手段,抵达他心中最圣洁的白色巨塔,证明黑与白并不是对立的,而是一体两面,朝圣者无谓手段途径,抵达即是终点。
伴随着财前的,是基督教的音乐,是他人生的绝响。财前在最顶峰的时候走到了集中营,他冷静的站在命运的轨道上,思考着生命的沉重,却又坠入了轻视生命的深渊。
而让我最震撼的,还是编剧对立意的反复超越。这位老师很会把握每个人物的心理状态,在故事的基础上将师傅与徒弟、妻子与情人、岳父和女婿、母亲与儿子、医生和患者、兄弟朋友之间的关系戏剧化,呈现出不一样的人文温度,细腻到令人不住叫绝。
首先是横贯在这部剧中的三大关系,即师傅与徒弟、岳父与女婿、医生与患者的关系。在最初,东教授与财前的师徒关系压抑着财前的野心,他与东教授之间的对决充满了负气、欲望的情感。东教授一开始不满意财前,是因为他认为财前没有身为学者的高洁,没有能直视患者的医德。财前是过分自傲的人,这也让我想起《琅琊榜》里的一句“你终将会被你轻视的东西所打败”,财前对患者的冷漠也最终击垮了他自己,这是师徒关系为后面主题奠基的第一步,也是财前走向自我毁灭的第一步。而东教授在这个过程中也逐渐迷失了自己作为医者的初心,自尊被人踩在脚下,前途被人所掌握,让东教授意识到自己人生的失控,自此理解了这场师徒对决的无意义,唤醒他作为医者的良心。可以说,这一场师徒对决是搭建白色巨塔的基石,财前的胜利也泯灭了他为徒弟的良心;而岳父与女婿的关系也是重中之重。岳父不惜下血本、找关系扶持财前,让财前见识到了不一样的权钱深渊。他四处鞠躬、调动资源,过于现实的人性也加深财前对人命的轻视,“金钱能解决一切”的思想令他觉得自己已经能操持他人的想法,高超的技术也让他过分沉醉于自己的判断,生命的定义也被他衡量为数字,权钱塑造了他占领高地的铜墙铁壁,这也为他轻视生命造成的恶果埋下了隐线,而对师徒关系的淡漠也成为引爆这场失误的炸弹,形成了里应外合的精妙叙事,打造着白色巨塔的中身,财前也如愿走了进去,恍若朝圣者的自我献祭。
师傅与徒弟、岳父与女婿的关系也推动医者与患者关系的最终成立,也是本剧最精彩的地方。财前服从于自己的理性,不愿张开眼来正视患者及家属,曾经走过的集中营也化为云烟四散各地,生命的重量也化为他手中那一场场成功的手术,变得无足轻重。在这个过程中,财前的精神也是走向灰败的断裂。第一场的法庭中,财前篡改记录、逼迫下属撒谎,证明自己的手术绝无出错,自己的判断也绝无失误,他相信自己医术上的“绝对”,也以胜利向世人宣告自己及背后的大学所代表的绝对权威。而在财前的眼里,绝对的权威能减少他医学上的阻碍,一个无人反对、无人抗议的理想研究环境,这也导致他之后的万劫不复。第二场的法庭中,辩论的走向转移到了对患者及家属的关心上,接二连三出来的证人也从往昔的好朋友、好下属及好师傅站到了他的对立面,财前也愈发意识到自己的冷漠对他人的伤害,清楚单方面的冷暴力也是杀人的武器。但是白色的巨塔已经快要建成,财前也深知自己走投无路,行错的一步就能让他积累的全部功亏一篑。所以财前选择一条路走到黑,他仍然否定自己的错误,以这种刚烈的方式来完成自我毁灭及自我献祭,却又死在了巨塔的门前,被众神拒之门外。
这是财前的悲剧,也是在屏幕前忍不住失声痛哭的观众的悲哀。可以说,财前的悲剧线条是非常完整的,小时候的贫困没有击垮他,八年从师却不得其愿没有击垮他,辩护失败也没有击垮他,最终击垮他的是这些困难的累积,是膨胀的人心及他一直渴望攀登的巨塔,毫不留情的碾压着他前行,告诉他“你不是无可替代的那个人”。
这种人于洪荒之中的渺小与无奈,完成了编剧老师在立意上的超越,从医者到医德、从手术到生命、从自我到大我、从渺小到伟大也完成了情节和结构上的闭环,精妙到令我拍案叫绝。而编剧老师对人性的了解、对人物的把控都炉火纯青,集中营的那一段更是全剧的灵魂升华,将医生手下的生命托举到了历史的高度,也成为一面镜子,照出整部剧丑恶之外的圣洁。
财前最终成为了患者,以立场对换的方式来画上最精湛的一笔,透露着对医学绝对、命运绝对的嘲讽,也让财前的死亡变得无比深刻。在最后,财前仍然渴望重新拿起手术刀,那在昏暗内室中一声声“无念”是临近死亡最直接的不甘。这是财前五郎,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功利与世俗,却又能将自己对医学的热情报以最赤诚的呈现。这种性格与理想的割裂铸就白色巨塔,完成了一场属于朝圣者的,最伟大的自我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