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Wim Wenders)执导的电影《完美的日子》已于11月15日起在国内上映。这也是维姆·文德斯的电影第一次在内地正式公映。
《完美的日子》表面上看是一部关于主角平山的剧情片,实际是“东京厕所”项目的建筑宣传片(当然这并非要贬低本片的立意)。
在观看《完美的日子》过程中,我有无数的困惑:平山(役所广司 饰)经历了什么,让他这样一个以打扫厕所为生的人,在上班的路上听地下丝绒、Lou Reed、patti smith和van morrison,在收工后读福克纳,带着胶片相机拍无意义的树影……当然更困惑的是,一部建筑宣传片,拍成什么样才能出现在院线,并入围第76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让主演役所广司拿下戛纳最佳男演员等等荣誉。
平山:现代都市的出家人
《完美的日子》起源于THE TOKYO TOILET“东京厕所”项目宣传片,日本方面希望邀请一位明星导演来完成拍摄——名单里包括昆汀·塔伦蒂诺、马丁·斯科塞斯或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维姆·文德斯。最终维姆·文德斯在2022年接下了这个任务。起初,制片人设想文德斯会拍摄一部或一系列关于这些设施的短片,但他在深入了解这个项目后选择拍摄一部剧情片,因为“这些令人惊叹的小地方的美丽和宁静”。
维姆·文德斯与编剧高崎卓马一起创作了《完美的日子》的剧本,在这个过程中,平山的角色形象开始浮现。在文德斯的构想中,平山是一个类似僧侣的形象,甚至有一些莱纳德·科恩(莱纳德·科恩是佛教徒和犹太教徒,他的禅宗导师是日本临济宗禅师佐佐木承周,科恩39岁接触禅宗,在58岁时入寺修行,62岁剃度为僧,法号“自间”)的影子。等剧本创作完成,形象逐渐丰满,役所广司的形象成为文德斯心中完美的平山。
与其说是一部剧情片,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部纪录片,或者说,是一部伪纪录片。电影主角平山并没有现实原型,而是导演维姆·文德斯虚构的人物。在文德斯的构思里,平山有着完整的人生:年轻时候的平山很有活力,家境富裕,喜欢20世纪七八十年代早期走红的那些音乐;后来,他成了一个商人,变得再没有时间去做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某一天,平山在宿醉后醒来,感到恶心,在酒店的房间里意外看见了窗户外射进来的阳光。他很感动,决定离开酒店、办公楼的玻璃幕墙,并从此过一个与阳光、树木、二十几岁热衷听的那些音乐为伴的简单生活,平山意识到,只有这样,他才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才能重新找回当时的自己。
读到这里,不知道平山的行为是不是让你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是的,在维姆·文德斯看来,平山就是现代都市的出家人,而厕所,就是他出家的“寺院”,扫厕所,就是他的修行。
从禅宗的角度来看,“扫厕所”这件事本就带有强烈修行意味。例如“雪隠”(Yukigakure)一词,是日本禅宗对厕所的雅称。
“雪隠”起源于中国宋代名僧雪窦重显禅师。雪窦重显属于云门宗,且被视为"云门中兴"的高僧。他在来杭州灵隐寺之前,已经是智门光祚禅师的得法弟子,曾经担任过大丛林的知客与首座,而且自己宣讲过不少经典。而在灵隐寺的三年期间,雪窦重显禅师默默无闻地住于净头寮中,打扫圊园,也就是厕所,并在此获得大悟。后来雪窦重显禅师“雪隠”悟道的故事被记录在元代月江正印禅师的《赠省净头》里,《月江正印禅师语录》中对雪窦重显的极度推崇,进而影响了日本僧人义堂周信、无著道忠和不琢等人,并逐渐播扬。
在今年二月英国《卫报》的一篇评论中,记者Wendy Ide用“禅宗日本剧zen Japanese drama”的形容词来评价《完美的日子》。如果我们从禅宗的传播路径来解读这部电影的思想源流,思路会清晰很多。
在整个20世纪下半页,日本禅宗对西方世界产生了持续的影响,尤其是二战后的“垮掉的一代”和嬉皮士运动。
在日本禅宗的传道士里,铃木大拙(Suzuki Daisetsu ,1870年10月18日—1966年7月12日)的影响最为深远。铃木大拙本名贞太郎,是日本佛学学者,法号大拙,有“世界禅者”之誉,著作有《般若经之哲学与宗教》、《华严之研究》、《禅的研究》、《禅的诸问题》、《禅思想史研究》、《中国古代哲学史》、《佛教与基督教》等。
铃木大拙被认为是将禅宗思想传播到西方的第一人,他的思想影响了很多西方思想家、艺术家和作家。铃木大拙最著名的“粉丝”是史蒂夫·乔布斯,1972年高中毕业后,乔布斯读到了铃木大拙写的《禅道》和铃木俊隆写的《禅者的初心》,认识了来自日本的禅师乙川弘文,随后开始跟随乙川弘文禅坐静修。后来乔布斯一度想跑到日本的寺院出家修行,但乙川弘文劝阻了他,要他留在美国按照本心生活。
乙川弘文告诉乔布斯,真正的禅修着并非一定要跑到深山野岭里坐禅,禅是自我内心的修行,生活在僧院与生活在企业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在这之后,乔布斯的生活和职业哲学受到了禅宗思想的深刻影响,这些影响体现在他的产品设计、公司战略发展以及个人生活决策中。
铃木大拙认为,禅宗不仅仅是哲学或宗教,而是一种直接体验,通过这种体验,个体能够超越日常意识的束缚,体验到无限和自由。铃木大拙认为真正的自由是按照事物本来的样子去看待它们,体验万有的“本来面目”,他认为禅宗不仅是中国和日本的,也是全人类的,是一种普遍的灵性体验。
最重要的是,铃木大拙强调禅宗的实践性,认为禅宗的教义应该融入到日常生活中,通过实践来体验和理解禅宗的真谛。
作为导演,维姆·文德斯深受日本的影响,他是小津安二郎的狂热推崇者,1975年,文德斯在纽约第一次看《东京物语》,看完之后意犹未尽,又连看了两场,从此成为了小津的忠实影迷,《完美的日子》男主的姓“平山”就来自小津的最后一部电影《秋刀鱼之味》。有电影评论家认为,小津安二郎是日本禅宗、禅宗文化在电影创作中的集大成者。如唐纳德·里奇(Donald Richie),里奇从整个日本历史和文化的宏观视角切入,认为小津电影中反映了“无”和“物哀”这些日本传统文化的美学特点。里奇也是最早将小津安二郎与“禅”联系在一起的学者之一。这个论点甚至在小津生前就广泛传播,虽然被小津本人的矢口否认,“他们根本不理解(我的电影),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把它看成禅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但这也代表西方电影界很多人对他的理解。
东京厕所:都市丛林的现代寺庙
“东京厕所”项目是一项位于东京涩谷的一项城市重建项目,由日本企业家柳井浩二发起,他是优衣库的创始人。“东京厕所”旨在建造现代化的高品质公共卫生间,鼓励附近的人们使用它,进而鼓励人们使用它们所服务的公共空间,如公园和其他公共区域,在最初的构想里,这个项目还是东京筹备2020年夏季奥运会的一部分,但后来因为新冠疫情和其他原因耽搁。
“东京厕所”项目邀请了 16 位建筑师设计的 17 座建筑。包括槙文彦、隈研吾、坂茂、藤本壮介、安藤忠雄、伊东丰雄等建筑师(除坂茂做了两个,其他建筑师每人一个)。17个公共厕所分布在幡谷、代代木和惠比寿等街区,这些建筑“既是艺术品,也是公共设施”。
“东京厕所”项目始于2018年,从 2018 年到 2020 年期间,各位设计师根据不同地点的环境与需求,发挥各自的创意和专业技能,进行公厕的设计与建造工作。2020 年 8 月 5 日,第一个改造后的公厕开放,随后其他公厕也陆续建成开放。随着项目的完成,这些具有独特设计和高品质设施的公厕成为了涩谷区的新景观,吸引了众多游客和当地居民的关注,甚至还催生了乘坐巴士游览公厕的付费旅游项目 。
当然,公厕所在地都是东京涉谷人流最密集的地点,打扫维护工作也非常重要。日本社会对不整洁的行为有较强的舆论监督。如果一个建筑环境脏乱差,会受到周围居民或使用者的批评。这种社会压力促使建筑的所有者和使用者都积极维护建筑的整洁。在一些社区中,居民会自发组织起来,共同维护公共区域的整洁,如清理街道、维护社区公园等。在工作场所,同事之间也会互相监督和提醒,保持办公环境的整洁有序。在日本文化中,整洁被视为一种美德,这种文化传统使得人们对建筑环境的整洁程度有较高的要求。例如,在传统的茶道、花道等活动中,都强调环境的整洁和秩序,这种观念也延伸到了建筑环境的维护中。
柳井浩二认为,公共厕所必须经得起时间的考验。除了专注于设计令人印象深刻的设施外,通过清洁和维护提供舒适的用户体验也同样重要。
为此,日本财团(The Nippon Foundation)、涩谷市政府和涩谷旅游协共同努力维护这些设施。THE TOKYO TOILET 还与专业厕所检查员合作,定期检查厕所。清洁工作分为三类:每日清洁三次、每月定期清洁一次、每年特别清洁一次。此外,每月还会聘请第三方厕所顾问对厕所进行检查。清洁团队还每月召开维护和管理会议,根据每日清洁和检查报告监控设施的使用情况,并改善厕所的维护和管理。
扫厕所的日子是完美的日子吗?
以出家人、寺院和禅宗的角度来看这部电影,看平山和东京厕所,一切就都很好理解了。
《完美的日子》电影原名是komorebi,日语是"木漏れ日"。直译过来就是“阳光透过树丛照进来”,但其含义远不止于此。它讲述了人与自然的联系,以及停下来、花时间吸收和欣赏微小、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之完美的必要性。平山不仅掌握了这一切,还将其作为自己生活的基石。他认为所有事物、所有的人都同样重要,具有同等的超越能力。当其他行人无视在公园里露营的流浪汉时,平山惊奇地看着这个人以自己的舞蹈来表达自我。而厕所本身,虽然用途简陋,也和其他建筑一样重要。
维姆·文德斯希望通过平山这个角色,与观众一起重新审视日常,捕捉平凡生活中的诗意,表达他自己对禅宗、日本文化,甚至是小津安二郎的理解。
如果把清洁打扫厕所看作一种苦行,这很好理解,我们从小就被教育,刷厕所、扫马路、掏下水道是“肮脏又低贱”的工作,不好好学习,就只能去干这些辛苦活儿,报酬很低,社会地位低下。
但这一行为,抑或是厕所本身,有诗意吗?
电影里的平山六十多岁,孑然一身,住在廉价公寓里,他会在每个工作的早上4点起床,在家门口的自动贩卖机上买一罐速溶咖啡,然后开着车奔走于各个公厕之间,车上还有很多他自制的清洁小工具。到了中午,他会到附近的神社坐下吃中饭,观察头顶的树影,用胶片相机拍下一张照片。完成一天的工作后,他会骑车去澡堂洗个澡,然后去浅草车站的地下通道吃一顿晚饭,看店里的客人争论棒球比赛……
看平山的工作,虽然有工作本身的辛苦和路人的偏见,但我们感觉不到他的痛苦,诗意来自他的内心,这是一种极其主观的情绪。
《完美的日子》上映后,豆瓣的影评里出现了很多批评的声音。有人认为维姆·文德斯是对体力劳动逆来顺受唱赞歌,把自己矫情的文艺老年梦以极度猎奇方式施加在东京厕所清洁工身上,影片呈现的是一个空洞的、理想化的、与整个日本社会完全脱离的厕所保洁。同时,导演站在上流社会俯视平民,传达虚伪的人文关怀,在间隙里不忘彰显品味。
我不想讨论这些对电影的批评是否站得住脚,我也不甚了解维姆·文德斯的作品。但这些批评让我联想到了很多关于建筑,尤其是日本建筑的讨论,恰好这部影片也是以“东京厕所”这个建筑项目为切入点,我想可以在本文最后讨论一二。
在今年7月第一次去日本前,对于日本建筑和日本建筑师的讨论几乎贯穿了我的求学和工作经历,各种关于日本建筑和建筑师的形式、流派之争多如牛毛。在去日本亲身感受前,这些讨论和研究都只是抽象的知识。但当我置身其中,其感受与维姆·文德斯在《完美的日子》里的片尾曲一样:feeling good。
是的,feeling good,尤其是在那些不是那么大名鼎鼎的建筑师设计的公共建筑上,单纯的觉得好:优秀的施工质量,值得建筑同行慢慢品味的细节随处可见;用心的维护修缮,很多历史久远的建筑看上去历久弥新;合理的交通流线和光照等——几乎很难从中挑出现实的毛病。
至于为什么会让人feeling good,那就是另一个庞大的话题了。
所以当《完美的日子》片尾Nina Simone的《feeling good》响起的时候,我仿佛看懂了这一切:上面提到的这一切都是Wim Wenders设置的干扰项,他想让观众感受到的,只有“好”——通过主角的爱好直接展示Lou Reed的歌好听,福克纳的诗好读,神社里的树影好美,胶片相机好好玩;通过主角的工作间接展示“东京厕所”的公共厕所设计好看、好用,清洁工工作好用心,厕所打扫得好干净,周边的公共空间质量很好……是啊,哪有那么多阶级、主义,无非是feeling good,觉得好而已。
*图片来自《完美的日子》剧照和tokyotoilet.jp/
*原文首发于卷宗书店,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