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nlightening
首发:陀螺电影
如果说2024年北美的暑期档有一部电影能够被称为“盛会”的话,那么除了皮克斯的《头脑特工队2》之外,便非《长腿》莫属。在上映三周后,这部由NEON出品的恐怖片在北美市场收获了将近六千万的票房,成为过去十年票房最高的独立恐怖电影。大获全胜的票房让NEON拥有了更多商业化的底气,这家成立于2017年的独立电影制片和发行公司已然迅速成为与A24并肩的对全球独立电影最具影响力的新生力量——包括今年的《阿诺拉》在内,NEON连续五年取得获戛纳金棕榈奖的电影的北美发行权,在北美颁奖季的表现更是不俗。
《长腿》的票房奇迹很大程度上便归功于NEON对这部电影别具一格的宣发,然而,“期待过高”也成为影片正式上映后最常见的评价之一。《长腿》的口碑分化明显——在Beyond Fest的秘密放映后一度被影评人誉为“现代版《沉默的羔羊》”,烂番茄291家媒体评价新鲜指数86%,而观众评分则普遍偏低,IMDB和豆瓣分别跌破7分和6分。对于这样一部票房和口碑有所落差的电影来说,对于电影内容本身的分析也许是不够的,结合导演奥兹·柏金斯(Oz Perkins)的履历和风格来说,与其把《长腿》的宣发单纯视为NEON的商业策略,我更倾向于将其理解为影片的延展,它们构成了观众感受《长腿》恐怖的通道,无论隧道尽头为何物,穿越时的黑暗便能使许多人痴迷其中。因此,这篇文章将以《长腿》丰富的宣传物料为起点,回顾奥兹的创作生涯进而分析影片,以飨无论是否已经观看过《长腿》的读者。
今年年初,NEON在油管上发布了第一支名为“每年都有另一起”的先导预告,与寻常的先导预告不同的是,这支预告完全没有直接提及电影的信息,36秒的预告仅由两张照片、一段神秘的报警录音和不详的音乐组成。在接下来两周,NEON连续发布了另外两支相似的预告,直到次月发布了正式的带有电影名的先导预告和四张剧照海报,分别配有四段令人不安的文字:
这些提前放出的图像和文字无疑成功吸引了对真实罪案故事感兴趣的观众的注意力,在正式预告释出之前,便有许多观众猜测这是一部关于连环杀手的犯罪惊悚片;然而,在两个正式预告发布后,对《长腿》类型的猜测更加众说纷纭:从预告中我们得知女主角李(麦卡·梦露饰)是一名FBI警探,但她调查的案件似乎与撒旦崇拜有关,在预告中,她查阅一本名为“九层地狱”的书籍以尝试理解某个神秘的符号,李的旁白则是一段摘选自《圣经·启示录》描述怪物的文字:“我看到一头怪兽从海上升起,有七个头和十个角,在他的角上有十个王冠,在每个头上都写着一个亵渎的名字。”至此,对于《长腿》是否涉及超自然恐怖的猜测多少有了更清晰的答案。
看完电影后,NEON层层“卖关”的宣发变得更容易理解,它完全与电影本身的风格保持一致——神秘,慢热,诡异的氛围如同渐起的浓雾,有着导演奥兹·柏金斯强烈的个人风格。在《长腿》之前,奥兹执导过两部文艺向的惊悚/恐怖电影,分别是《牧师之女》(2015)和《格蕾特和韩塞尔》(2020),两者的共同优点是对恐怖和惊悚类型的融合与平衡,于惊悚在于制造紧张的氛围和迭起的危机,于恐怖在于对超自然力量的视听加持,即便美国独立电影向来工于摄影和音效,但奥兹对色彩、构图、镜头运动和声音的雕琢更为细致。
《长腿》正是这两部作品在叙事类型和美学风格融合的产物——《牧师之女》注重情节的悬疑性,并在“半密室”的空间中制造恐惧,在其中一个场景中,门外的雪、现代主义的建筑和楼梯拐角的尸体和血迹构成的色差让恐怖感油然而生;《格蕾特和韩塞尔》的恐怖以“黑暗童话”的形式呈现,迷宫般的森林和哥特式林中小屋已然让人战栗,奥兹对阈限空间的运用更进一步,将这个充满超自然力量的小屋的地下布置成一方宛如“暗室”的诡异空间,在其中女巫将血肉模糊的肢体变为餐桌上的饕餮。与其使用特写镜头加持传统的“跳吓”,奥兹显然更愿意使用远景和广角镜头,并在画框边缘制造异动,以强化诡异的氛围或显示危险的逼近。
《长腿》最受赞誉的诡异氛围,很大程度上依然得益于奥兹对色彩、构图和运镜的打磨,影片开场由暗红色块渐转至洁白的雪地,儿时的李身穿红色外套站在雪地中央,一个打扮奇特的怪人(尼古拉斯·凯奇饰)以怪异的语调为女孩送上生日祝福,从影片开头便现身的“长腿”成为缠绕李一生的噩梦——只不过是以创伤应激和潜意识的形式。
随着画幅的转变,影片随即开始讲述已成为FBI特工的李负责调查一起连环谋杀案,随着李调查的深入,她发现这些犯罪有着某种规律——案件都发生在夫妻和睦、有女儿的“模范家庭”中,并且所有案件都是丈夫杀死全家后自杀,而诡异的是,所有这些“谋杀-自杀”案件中女儿的生日都是7月14日,而谋杀均发生在女儿生日前后六天之内,当李试图把案件标记在日历并连起来时,她发现所有案件即将组成一个倒三角形。她拜访了卡梅拉一家的幸存者女儿,但她已然神志不清,并仿佛恶魔附身一般,用亵渎的文字称呼李,从这里也能看出《驱魔人》对《长腿》的影响之深。
在影片的第一幕,奥兹已经充分展示了《长腿》成功的关键,以及它与恐怖类型的契合:它的灵感一方面源于“真实犯罪”的阴影——美国乃至全球各地“谋杀-自杀”案件近年来层出不穷,并且此类案件绝大多数凶手都是家庭中的丈夫或父亲,《长腿》利用犯罪现场的照片和其中一桩农场屠杀的闪回复刻了这种暴力,而它之所以令人恐惧,正在于它的不可理喻:一个理想的、符合“美国梦”想象的异性恋核心家庭是如何落到这般境地的?为何不成比例的男性会采取如此极端的暴力形式?
另一方面,《长腿》将这些谜团指向了西方观众更熟知的宗教符号,使真实的暴力、不可知的动机和恐怖:除了倒三角,还有长着山羊角的恶魔——这些恶魔贯穿了整部电影,据悉,电影一共出现了十五次恶魔的影子,其中大多数都一闪而过,或出现在景深范围之外或画框边缘窥视着李,电影院在这样的视觉设计上成了观影的“硬件”,因为如果用手机或电脑观看《长腿》,你将无法在不将亮度调到最高的情况下看清这些潜伏在暗处的恶魔,并且很有可能错过影片最精巧的镜头之一,它也出现在数个预告当中——镜头对准一个覆盖近似于修女黑色头巾的人(偶),给人的直观印象是背对镜头的修女,而只有在高亮度和黑暗环境中,肉眼才能看清一双恶魔的眼睛正直视镜头并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在注重氛围营造以至于有些拖沓的前半段之后,电影的节奏在第二幕的后半段陡然加快,直至真相在第三幕被揭开:李逐渐想起“长腿”曾在她的九岁生日那天拜访了她,当她拜访古怪索居的母亲确认此事时,母亲设法回避,直到李在自己房间的储物箱中找到了“长腿”的照片才全然想起往日的阴影。“长腿”在被逮捕后由李直接审问,他在发表了一段撒旦主义的宣言后撞桌自杀。
于是,唯一的线索只有曾在李九岁生日那天与“长腿”对峙并报警的母亲。当李和上级一同驱车前往李母亲的住所时,李独自进入屋中,此时镜头对准坐在车内的女上司,在画面左侧的虚焦中站着一个修女服饰的女人,她逼近景深范围并端起了猎枪。真相随后被揭晓:李的母亲在“长腿”的胁迫之下,为了让李无虞地成长,答应后者假扮成修女并将“长腿”制作的玩偶以“教会礼物”的名义送至受害者家庭,玩偶的头部装着具有神秘力量的铁珠,蛊惑他们自相残杀。
奥兹毫不掩饰他对恐怖尤其是宗教恐怖类型片的借鉴,包括依靠“恐怖玩偶”的《鬼娃回魂》《安娜贝尔》《死寂》,以及七八十年代许多恐怖化修女和修道院的B级片等等;尽管如此,《长腿》在融合这些经典恐怖片意象的过程中仍具有当代意识,或者说是某种聪明的普世恐怖伦理:奥兹没有预设他的观众都会见到撒旦意象就闻风丧胆,而且即便对于更为熟知撒旦之邪恶的当代基督徒来说,这种恐惧可能也只属于上个世纪(这或许也是为何仅仅依靠重复前作的附身场景和亵渎语言的《驱魔人:信徒》失败的最大原因);相反,《长腿》最大的恐怖或许并不来自撒旦崇拜,而是那些缠绕美国社会的真正梦魇——以无害的修女形象实施心灵统治的教会,攻击性武器,以及经由“完美家庭”的象征收敛起来但从未消失的男性暴力。
在此意义上,《长腿》中潦草的黑魔法实体、尼古拉斯·凯奇怪异的妆造和他饰演的“长腿”在电影最后说“撒旦万岁”并朝镜头飞吻的种种荒诞不经本身便构成了对宗教权力的挑衅和亵渎——这在原教旨主义兴盛的美国市场听起来颇有风险,但对于无所畏惧的NEON制片团队来说(今年同样由NEON出品、以“圣母杀死圣婴”为题的《无暇修女》更为直接),奥兹可能是最值得挽留的创作者之一。事实上,NEON在《长腿》热映之际发布了奥兹下一部长片《怪猴》的预告,并定档25年2月上映,至于改编自史蒂芬·金短篇小说的剧本是否能够弥补《长腿》的遗憾,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