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狗牙》《龙虾》里就领略过兰斯莫斯导演所谓社会实验小品的魅力,《可怜的东西》则瞩目于一位“换脑”的实验品——女版弗兰肯斯坦,将孩子大脑移植到母亲尸体里得到的贝拉(Bella Baxter)。

从蒸汽朋克式的世界观和斑斓绚烂的天空起,兰斯莫斯构建的怪诞美学无处不在。几乎全篇使用鱼眼镜头,不仅将空间压缩成我们不习惯的式样,有时连人体都扭曲,而户外风景干脆完全虚化。穿插出现的圆形透镜视角,像是从猫眼里窥视,人物就在其中行动。

那是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超科学的合成兽及其技术令人叹为观止。鸡和猪,鸭子和狗,鹅和山羊……漫步在一间扭曲古怪的大宅里。一位精于解剖和实验的医生、科学家戈德温(Godwin Baxter),疤面狰狞,依靠外蒸馏系统完成消化,每次吃完饭打饱嗝打出的都是一个大大的气泡。

他有一位美丽的养女贝拉,“身体是大人,头脑是小孩”,比起同时代遵循礼数的人们,她有更多野性未泯。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可怜的东西”。

孩子与少妇,母亲与娼妓

贝拉的存在是一个闭环:她是母亲,也是女儿,同时也非母非女。她像是开天辟地首位“女性”,没有来源,亦无去处。

这样的她是被戈德温医生创造的,但并不是“取出亚当肋骨”这样老掉牙的复现,他只是赋予了她又一次生命,预告着她从男性世界诞生,却是活泼泼的独立一人。

贝拉的身边,有作为父亲和教育者的戈德温,有作为友伴和观察者的麦克斯(Max),有作为情夫和引诱者的邓肯(Duncan),有作为前任和控制者的阿尔菲(Alfie)。

贝拉在他们眼中也有着“千面”形象:纯真如孩童的她却拥有少妇的美貌,惹得麦克斯怜爱,又让阅女无数的邓肯神魂颠倒。多少男子的幻想就在其间:富有性魅力的肢体,却搭配上白纸一般“易于控制”的头脑。

然而,贝拉绝非容易控制。在邓肯将她带出深宅后,她学习能力极强,又不喜陈腐的社交辞令,也不惮于冒犯,像自由的精灵般在天地间探索。

她不冷不热的态度让邓肯又爱又恨,她缺乏深闺式的贞操观念惹邓肯嫉妒得大打出手,而她在舞会上粗野的独舞让工于社交舞的男伴也只能做陪衬。

与其说是他不想对她加以控制,不如说是传统的手段都失效。他大吼大叫指责她是娼妇和怪物,她坦然自若、不屑于世俗之见。他借酒消愁试图用情绪绑架她,可她甚至不懂得何谓情绪;他用鱼水之欢引诱,但她对情欲比他更大胆;他以婚姻为镣铐,她指出自己虽然出逃却仍有未婚夫等待。

邓肯在富足时尚且容忍她古怪行径,但在失去金钱、贝拉选择卖身时,他倚赖的自尊基底终于崩塌,丢掉她卖身换来的食物,又抢走她的钱财离开。

当贝拉走进妓院,她终于成为了最令男性恐惧又最令他们着迷的模样:娼妓。当贝拉这一形象刚刚出现在银幕时,她是一位母亲,所谓的神圣母性,满足的是恋母情结。而母亲的反面就是娼妓,风情万种却不属于任何人。

不管是“母亲”还是“娼妓”,都是男性性化的想象,但贝拉服务的并不是男性的性,而是她自己本身的。

她的觉醒伴随着性探索

在第一次出门后,贝拉躺在床上,表情在抽搐和舒爽间交错。

坐在餐桌边,她将苹果(恰恰是《圣经》中那个“苹果”)用作寻求欢愉的工具。之前贝拉玩弄食物、随地排泄,似乎是对弗洛伊德口欲期和肛门期的仿写,而她将手伸入两腿之间,标志着她的注意力向性器官转移。

为什么性是重要的?性的萌芽在描写男孩成长的文本中经常出现,一如《红楼梦》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相反,正如福柯《性史》所言,女性的性实际上是隐身的。她们在无数男性视角文本里被描述为荡妇或者圣女,但少有作品反身去描绘“她”的感受、体验和探索。

也很难想象,在女性主义电影中主角仍需要自裹小脚,完美遵守传统的性观念,尽管这样的例子也不鲜见。

在今年具有代表性的两部电影“芭本海默”里,形象极度性化的芭比谈“性”色变,明明芭比和肯的权力拉扯和性缘脱不了干系,一切却停留在“男朋友/女朋友”的暧昧不清。相反,《奥本海默》却呈现了与主线无关的大胆裸露镜头,以她的身体去丰富他的形象。

因为性是男人的游戏。贝拉可以和邓肯纵情享乐,但在邓肯表示自己无力再战、贝拉指出这是否是男人的生理缺陷时,邓肯露出的尴尬笑容表现出男性的性世界不容挑战的一面。

贝拉在妓院中和女子Toinette的水乳交融,是异性恋世界中的大逆不道……

当贝拉为了寻找失去的自己/母亲维多利亚(Victoria)时,这具身体的前夫企图阉割她,剥夺她的快乐和感官刺激来源。

因为快感是这样仅仅归属于个体,几乎像是主体性。任何人无法替我感受,只有这份快乐是真实的、绝对是我的。

某种意义上,导演兰斯莫斯或许只是照搬了男性模式的性探索给贝拉,她的反应、尤其是试图在妓院中获得更多快感的行为,似乎有些超现实了。这种描写弱化了其他人对她身体实质上的剥削,而把一切归于贝拉的自由意志和主观意愿。

可以想象,不管是邓肯的诱拐,还是妓院中无法选择对象、缺乏交流、金钱交易带来不平等的卖身,都不可能是现代意义上理想的性,更不要说染病和怀孕的风险。导演把性探索作为贝拉经历的重要部分,并加以轻松、舒适、自由离开的美化,虽然契合了女性运动史上性解放思潮,但也不无是男性视角的呆板想象。

不仅是女性的,也是酷儿的

即使作为一部女性主义电影,本片也无法令所有人舒适。不是所有女性主义者都能将贝拉的成长联系到自己的觉醒,尤其是贝拉的卖淫经历,究竟是导演对女性觉醒的认识狭隘,还是大胆的性解放篇章,也会引发争议。

与其把《可怜的东西》仅仅想象成为女性写作,我更愿意将其也视作酷儿文本。

贝拉的指派性别是女性,是因为她拥有一具成年女性的身体。而在提到作为贝拉思维来源的胎儿时,从未强调过婴儿的性别。

在从幼儿思维逐渐社会化到成熟个体的过程中,贝拉的思维和价值观在所谓文明社会中显得格格不入,她没有以一种圆滑的方式适应这个社会,而是在夸张的突兀里保持“异常”。

她应当身着华丽裙装,却在泡泡袖下穿着露出双腿的短裤,这样古怪的衣着是她的礼服,何尝不是一种drag。

她也像是奥兰多。在伍尔芙的时代,对诗人和作家的赞美是“雌雄同体”,但现在我们可以认同为女性以及不止女性。

从牙牙学语到完整流畅表达自身,到社会化的最后,贝拉演绎出的也仍然不是当时社会期待的贵妇,而是她自己,她的社会化没有丢失自我,而是在能沟通、能共情的情况下,成为了与众不同的角色:一位女性医生。

和同性朋友Toinette交合,就一向叛逆的贝拉而言并不意外——她就是这样不断尝试,容纳一切。最终她们走到一起,在贝拉担任医生的大宅里,延续彼此的探索和前行。

这是一部女性史,也许仍不典型,也许女性史绝不该典型。

这是一个酷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