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粉雕玉琢的脸,线条优美的浓艳红唇和一汪清水般的灰蓝色眼眸,在丝滑的大提琴响起的一瞬间映入视野。一张艺伎的脸,此伎非彼妓,她们是失落世界的艺术家,无数双形态各异的美丽眼睛中包含着相同的忧伤,无数百花齐放的窈窕身姿中显露的是同样的哀婉和凄凉。

辰村丝绸制成的和服,厚重的绫罗绸缎,繁复的花边和发簪,暗黄色木质结构的置屋,连绵不绝的复沓飞檐,灯笼,雨和黑夜,潮湿的小巷,女人之间的挑逗和妒忌,做作的笑声,“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脂粉和红唇,千代水波潋滟的灰蓝色眼睛,白色的面具和折扇,这些意象共同构成了《艺妓回忆录》当中的文化语境。身着素衣的千代一只手抛出折扇,被容妆华服的小百合接住。灰头土脸变成了纤细的手臂和挺直的后颈,高高的发髻和绫罗绸缎。红唇吹灭木炭之火,黑炭勾勒眉毛,真是美的动人心魄。披上黄色外袍,扎紧金红蝴蝶结,一支花团锦簇的簪子插入发髻。她仪态万千,长裙曳地,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止步不前。

从表面上看,仿佛剧情落入了爱情窠臼,但是细究其背后意蕴仍有内容值得回味。前半部分充斥着一种奇特而饱含吸引力的视觉美感,随后战争逆转了故事线,着力凸显了艺伎命运的反复性。片中的三个中国女人则各自以一种独特鲜活的方式,为影片注入了灵动和丰满的美。章子怡的内敛犹疑,巩俐高颧骨薄嘴唇,周身透露着轻浮和野心勃勃,眼角眉梢一颦一笑都是风情,更有一种不拘泥和不能被束缚住的放肆,“她也爱过,她也曾经有过希望”,杨紫琼则是仙风道骨。

本尼迪克特《菊与刀》中指出,日本人习惯于在空间和情感上将家庭责任和“人情”隔离开来。大多数有经济实力的日本男人都或多或少地狎玩过艺伎或者妓女,这是一种在体面的生活中被许可的人情。艺伎不涉及情欲,根据传统,她们在茶道,穿戴,音乐,舞蹈和取悦宾客等方面受过精心调教,她们的舞蹈,应答,歌曲和仪态都经过精心安排,她们属于“人情”界,是对类似中国文化中孝悌忠信的“孝界”伦常的一种解脱。影片让人联想到暗红和深绿这两种颜色,一种“参差的对照”。

直到小百合站在崖边的这一刻,她的脸上才是真正的美。完全绝望,一片死寂,眼含秋水,目如柔波。“不经历心碎的美人脸上总要有一层被命运眷顾的甜美弧光,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非人的美,总要从废墟和悲剧里出现。”这是在废墟和死亡里诞生的崇高的美,是悲剧,因此最为惊心动魄。它交融了美和悲。帝国主义对东方如诗画境的一瞥,仿佛在此刻,于无意之中真正触及了一丝日本文化中的侘寂和物哀。美无限产生,又无限崩坏。对于百合来说,一切破灭,一切只剩下绝望,一切都是徒劳。她那张仿佛白色面具一般的脸上第一次流下眼泪,克制的表情开始动摇,开始颤抖。在水边小百合掏出了自从与会长初见时便珍藏的手帕,跨过了那么多艰难险阻,保留下来的最后一样物件。镜头拉远,在无涯的荒野里,百合孤身一人,绝望浸透全身,希望像树叶般凋落,直到最后一无所有。她超越了自身,成为了一个象征符号,生命成为了表象。在这时,令人骨头酥麻的大提琴响起,丝滑悲凉,哀感顽艳。她以刻意的粉饰来掩盖真实的面容,她的眼睛深的像秋水。这不是一个艺伎该期盼的,这不是一个艺伎该感受的,她是失落世界的艺术家。她舞蹈,她歌唱,她取悦你,无论你想要何物,其余是阴影,其余是秘密。

林文月在《枕草子》《中外文学》版代序中提到:“贯穿于日本文化之中的物哀,是一个极难具体地把握言传的词语。大体而言,“物”是指客观对象的存在,“哀”是代表人类所禀具的主观情意。当人的主观情意受到外在客观事物的刺激,而产生反应,进入主客观融和的状态,即呈现一种调和的情趣世界。它不是外在的,而是存在于人们的心里。其内涵不是固定的,而是流动的,是意味着精神内在处于美感兴奋的特殊状态;换言之,不是指那些一个个变动的物象姿态,而是存在于一切形象内某种永恒不变的东西。美的对象可能随时代变迁,但美感经验则永恒不变。”美感经验的底层具有永生不灭的原理,支配这种无限生灭的人类生命中最根本、纯粹而持续的道理,便是物哀的本质。这就是每一个艺伎的必经之路,她们永恒地,周而复始地被剥夺作为一个人去爱和去追求的权利,被迫服侍和招待其他人,被迫隐藏自己的喜怒哀乐,从这一刻起她成为一个符号而不是一个人,一个文化象征而不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体。她成为一株盆景,一件繁复精致的艺术品。“你不能要求太阳,给我更多阳光吧,也不能要求雨水,给我更多甘霖吧,对于一个男人,艺伎只能做半个妻子。然而,在体验了无数的不幸之后,也可以慢慢学着去体验幸福的感觉,去体会那个小姑娘,所拥有的超乎寻常的勇气。”

无数双形态各异的美丽眼睛中包含着相同的忧伤,无数百花齐放的窈窕身姿中显露的是同样的哀婉和凄凉。我们往置屋的重岩叠嶂中张望,此时阻隔视线的不再是硝烟,而是一切静与动的矛盾,内与外的相违,在外来者的眼中只余一缕没落和神秘的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