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是我朋友的家》這個片名來自于一首詩,這個片面也帶出了阿巴斯這部影片關于尋找和道路的主題。它不是漫長的公路之旅。它僅僅是在鄉間,在山間,但他包含了對于某種詩意,某種終極意義的尋找和獲取。電影的線索很簡單,一個小學生發現他錯拿了同學的作業本,但是他不知道同學姓甚,也不知道他住哪兒。隻知道他所在區域的總名。他開始了尋找,從清晨到落昏,始終沒有找到。伊朗導演一直承受着“政治點題”的期待,而在極簡的故事框架下,導演把其解構成了關于土地,關于孩童的詩章。
整部電影就是阿巴斯利用純視聽語言創造的,看完我把它歸類為天然去雕飾的神作。這部電影中,阿巴斯展開了一種苦澀柔情的視覺表達,它不是一種矯揉造作,而是一種直白和曝露,是在貧瘠間顯現的真誠樸素的情感。雖然這份情感的湧現必然伴随苦澀,但苦澀并未減弱那份柔情與真切,它昭示出一種現實的、情感的力量。整個電影自然地分成了幾個叙事大組合段,每個段落都是由手提攝影機所拍攝出的記錄性的長鏡頭構成。與“DOGMA95”導演們刻意造作的顫抖的晃動的鏡頭相反,阿巴斯鏡頭中盈滿的詩意是通過手提攝影機穩定的運動所傳達,它并不以跟蹤、記錄、調度為主旨,而是以捕捉美,捕捉詩意,捕捉人物心靈的細微展示來作為它的目的。本片中手提攝影機的長鏡頭是渾然天成不着痕迹的,它不用技術上“不達标”的攝影提示現實,它與伊朗的鄉村風貌,與小主人公的内心世界相融,幽靈般出沒于現實。
本片中小主人公多次往返于山間以歸還作業/尋找同學,尋找的過程本身是伊朗鄉間風貌畫卷般展開的過程,是小主人公内心的展露過程,同時也是被賦予兒童視點的觀衆跟随小主人公沿着之字形的山路進行一場無比艱辛的冒險的過程。觀衆們平時熟悉的日常成為了畫框内被遮蔽,畫框外無法抵達的存在。在家裡的一場戲中,電影不斷使用屋子的廊柱和母親洗過之後晾曬的衣服構成遮擋小主人公的前景,它一面形成了畫面的美感,一面表面小主人公對環境的無法掌控;在小主人公幫祖父拿煙到再次踏上歸還作業的一場戲中,他要麼處于畫框邊緣被畫框所切割,要麼未能與成人分享同一畫面空間。作為一部“苦澀柔情”的電影,主人公卻是一個沒有表露自己情感權力的存在。影片中幾乎沒有任何有效的交流,孩子的聲音被無視被遮蔽,被淹沒在成人自顧自的絮叨和環境音中。小主人公向母親一次又一次重述自己拿了同學的作業,他會被開除,我要送給他。而母親隻是不停地發号施令”去拿尿布,去倒熱水,去搖搖弟弟”用來回應他的懇求。阿巴斯的攝影機并不通過降低視平線獲取兒童視角,而是站在作為“他者”存在的兒童世界與成人世界的接壤處,傳達永難抵達成人世界之岸的“噪音”和“低語”。
如果說孩子們處于一個完全被無視和忽略的狀态,那本片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是那個引着小主人公去尋找同學的老人。他不斷地傾訴,但心急如焚的小主人公一句都聽不進去。可是他的傾訴中包含着那麼多的情感和那麼多故事,在伊朗,同樣發生着年輕人們去往城市,然後老年人被留下來的故事。觀衆看到由老年人手作的彩鑲木制門窗的投影,與黑暗的石階形成對畫面的分切和構圖;小主人公不耐煩聽那些故事但又不得不被迫傾聽,老人自顧自的絕望地孤獨地傾訴;當他們終于到達的時候,場景告訴了我們他們隻不過是回到了出發的地方。接下來的長鏡頭則是相當觸動人心,攝影機突然抛棄小主人公既而跟随老人,我們看到他進屋,看到他破舊的襪子,看到他制作的精美的木家具,然後他走到此前打開的推拉窗前,攝影機從外面拍攝老人,他嵌在推拉窗當中,他關掉了窗。這是一個閑筆,是一個詩句,它關于衰老,關于孤獨,關于激變社會中被遺忘的人,關于伊朗鄉村,關于伊朗社會。
故事的最後,是一個happy-ending,小主人公沒有遭到父母訓斥,也沒有遭到父母訓斥,他替同學完成了他的作業。最後時刻,筆記本中展露出的那朵小白花讓我們想起夜晚的那個時刻,步履遲緩的老人在帶着心急如焚的小主人公尋找同學的路上居然停下來洗臉,小主人公早已急不可耐,而老人則摘了一朵花給他,讓他夾在書裡。電影在這裡戛然而止。
直到最後,觀衆們都不知道何處是“我”朋友的家,但他們都看到了夾在書頁間的小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