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是天生的“浪子”,不适合進入封閉的一對一婚姻圍城,影片裡的阿嫲,短發、襯衫、褲子,沒挂慈眉善目,大部分時間面無表情,嵌入不了典型的阿嫲形象。她的個人史,子女不了解,兄弟姊妹不往來,隻能從輾轉的一個個情人那裡拼湊,溫柔時親手洗内褲,豪爽時甩一兩千打牌,生氣時摩托車不讓坐,濃情蜜意時許下一起打拼買房子的承諾,仿佛與她們厮混的那個人,才是被畫家賞一丁點白,瞬間眼波流轉,從平面畫布活過來的人。
社會上對于少數群體的态度,在影片中可窺知一二。大舅的回答是:“不知道,知道這些要做什麼”,趕緊轉移話題,說起廟會頭陣要來了,姨媽連聲否認不知道,衣服趕快洗一洗比較重要,不要被曬黑,白白的才能賣個好價錢。二舅先提起與家暴的爸爸通話的事情,肢體語言是兩手交握、得意的笑、喝水,問起媽媽喜歡女生,就右手不停磨砂左手。老一輩的同齡人即使隐約了解,都一口咬定不知道,内心覺得這無關緊要。
妹妹的女兒阿琳滿口支持,認為這是她人談戀愛的正當權益,不要妨礙别人,别人自己開心就好,不被承認很可憐。另一個女兒阿玟的态度是不知道要不要支持。其實阿琳的滿口祝福也是一種理想化的支持,她的外婆就是少數人群的一員,在她與外婆相處這麼多年裡,她并沒有從細微處去想象她們該如何生活,需要什麼,抽象的口頭支持幫助甚微。 阿玟的态度代表許多暧昧不明者,中間派,支持一個人天生的權利需要理由麼,不需要,難道愛一個人還需要舉辦一場聽證會,才能論述其合理性,異性戀為什麼不需要經曆此流程,還會被不停催婚。
媽媽潛意識認為告訴兩個女兒不好,可以把女人帶回家來,但是不要明說。女兒根本都不了解,台北橋下有一群和媽媽相似的人,所以她并不害怕出櫃。并不身處這一群體的外人對她們知之甚少,又沒有足夠愛的動力去了解,說“我支持”這一句話本身,不比“我不清楚”高出多少。
大家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不說重要的話,母女共同生活三十幾年,在心裡預設可能的對話禁區,永遠在聊買菜、洗衣服、親戚這些無足輕重的話題,我們的嘴皮不停翻飛,我不停地看到你進進出出,可是我們沒有在真正交談,這就是問題。片頭女兒一開口對話,母親就擺出抗拒的姿态,沉默。片尾女兒問叔伯姨媽,“三十多年過去再進老屋有什麼感覺?”他們回答:“哪有什麼感覺,東西都壞了,懷念過去要做什麼,過去的東西都淘汰了。”經曆過劇烈時代動蕩的人們,對于苦難習以為常,走出門遇見了,有種熟人間又打照面,揮揮手的感覺,個人細微的情感不值一提,把它們供上聖壇,“那日子還過不過了”,所以一切都沒什麼好說的,攤開講它幹什麼,反正飯照樣吃,河水照樣流。但是那些創傷,媽媽提起來還存有把他剁成肉醬的憤怒,夢魇裡永遠害怕被找到的恐懼,女兒被猥亵由此對媽媽愛意的懷疑,不拿出來在陽光下晾曬,放在櫃中成為骷髅,我們都還活着,我們可能隻是僅僅活着,笑着毫無溫度。很多人糾結母親是否知情,傾向于美好的不知情,抛開這個答案本身,她跟媽媽說了,她一口否認,她講出來,這就夠了,在黑夜中發生的故事鍊條就此斬斷,不會代際遺傳,成為下一代子女身體内的遺毒。
阿嫲對于孫女“愛不愛我”的問話,第一遍戲谑地說:“你這麼壞我還愛你”,第二遍是無意識的反射,“你愛我我就愛你”,第三遍才是不帶任何附加條件的“我愛你”,這才是她最真實的情感,需要女兒把大家都拉到鏡頭下,一層一層剝開含淚的洋蔥,露出最純粹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