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問，主創為什麼要執着于盟國戰勝納粹這個老掉牙的叙事呢？盟軍打赢了二戰、打赢了強大且罪惡滔天的納粹德國，赢得也确實不容易，這些已是人所共知。當然，老調重彈也不是不可以，但問題是影片是以傑克·艾爾-海的著作來改編創作的，在艾爾-海的書中，紐倫堡審判其實隻是大背景，并非主題，真正發人深省的内核是美軍精神病醫生道格拉斯·凱利與納粹德國帝國元帥赫爾曼·戈林兩人之間逐漸發展出的微妙關系以及凱利對“納粹人格”所做出的判斷。之前在預告片裡看到道格拉斯·凱利這個人物是主角時，我心裡别提有多激動了，滿心期待着影片可以為觀衆呈現出一些與傳統戰争叙事不一樣的東西。可觀影結束，失望之餘，還倍感落寞。電影本身不算糟糕也不算爛，但那落了窠臼的平庸氣質，實在令人遺憾。

有些地方介紹這部影片時，說電影改編自傑克·艾爾-海的小說，用“小說”這個詞，容易對不了解曆史的觀衆造成誤導。說起來，“紀實小說”這個名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的，我是不太清楚，不過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叫法，我更習慣把紀實歸為非虛構（包括了用小說筆法寫作的紀實），而把小說歸為虛構。傑克·艾爾-海的原著《納粹與精神病醫生》并非一本虛構的小說，它屬于曆史紀實。書的主角毫無疑問是道格拉斯·凱利。凱利是美軍的精神科醫生，在戰争剛結束那會，凱利年輕、自信，充滿了活力。盟軍決定對納粹高層戰犯進行審判後，凱利被派到了紐倫堡，他的工作是評估戰犯們的精神狀态，确保審判可以正常進行。不過，對于野心勃勃的凱利而言，這份工作還是個絕好的機會，使他可以研究和分析這些犯下了史無前例的屠殺罪行的戰犯的心理狀況，看看這些作惡之人究竟和普通人有什麼不同。

第三帝國的二号人物赫爾曼·戈林，他在紐倫堡監獄是所有納粹戰犯的頭領（雖然希特勒死前把權力交給了鄧尼茨，但無奈鄧尼茨的氣場根本無法與戈林相比，所以戈林成了當之無愧的戰犯頭頭），也是紐倫堡審判這場大戲裡難纏的“大牌明星”。當凱利來到戈林的身邊，每天與他進行聊天和交談，兩人之間竟意外地相處十分融洽。其實在性格上，凱利與戈林是具有相似之處的，他們都非常自我也非常聰明，而且都擁有操縱他人的能力。自負、驕傲的戈林對凱利十分欣賞，凱利則在對戈林的幾次幫助中博得了戈林的信任，漸漸地，戈林也會不時地向凱利吐露一些真實心聲。在艾爾-海的原著裡，戈林與凱利之間的交流以及兩人關系的發展是核心内容，寫得既細膩又精彩。

離開紐倫堡後，凱利将自己的研究成果整理出版（《紐倫堡的22間牢房》），在他的著作以及一些公開言論裡，凱利大膽表示，納粹德國的那些高層領導，并不像人們想象中那樣，是一群患有嚴重精神問題的病态，納粹政權雖然犯下了駭人聽聞的罪行，但這個政權裡的人照樣是一群正常人，他們擁有正常人的優點和缺點，比如聰明、務實、狡詐、自私、貪婪、冷酷。凱利進一步說明，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擁有與納粹高層相同人格的人比比皆是，根本不足為奇。凱利還提醒人們，我們真正需要警惕的，正是千千萬萬人身上所擁有的“納粹人格”。然而，凱利的言論與戰後的氛圍格格不入，無法得到當時的人們的理解。而另一位被派去紐倫堡監獄進行同樣研究的心理醫生古斯塔夫·吉爾伯特（在紐倫堡時兩人就互生龃龉，關系一直不佳。電影裡吉爾伯特出場戲份不多），卻赢得了多數人的贊同，甚至對後來的許多心理學家都産生了重要影響。吉爾伯特在戰後也出書了（還不止一本），他書中的觀點與凱利截然相反，他不認為納粹高層是正常人，這幾乎撇清了普通人與納粹的關聯性。艾爾-海的原著中有一句話，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麼凱利和吉爾伯特在輿論場裡得到的待遇差别如此之大，“凱利和吉爾伯特最大的區别在于，吉爾伯特的新書給自以為是、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的美國人最想聽的聲音，更符合大衆主流的口味。”

長期深陷抑郁的凱利，後來在一次尋常的家庭内部沖突中，服毒自殺了。他的自殺也令其家人倍感震驚，而凱利吞下的毒藥與戈林在紐倫堡監獄自殺時使用的毒藥一樣，正是氰化物。至于他為什麼會有這樣一枚毒藥以及他為什麼偏偏選擇了服氰化物來自殺，有多種說法，但由于無法證實而始終是個謎。

艾爾-海不僅細緻描寫了凱利與戈林在紐倫堡的相處，對凱利令人唏噓的戰後人生也做了客觀講述，而全書最引人深思的地方也正在這兩點。如果改編成電影，我覺得最值得表現與挖掘的也是這兩個地方。在我的期望裡，影片完全可以大膽一些，不要把焦點僅僅隻放在德國納粹身上，也不要把戰争帶給人們的啟示隻局限在紐倫堡。可遺憾的是，影片雖然呈現了凱利與戈林的關系，卻并沒有把重心放在那個更為深刻的内核上，反而将紐倫堡審判（準确地說，是紐倫堡審判期間對戈林的審判）作為整部電影的主題及核心。

這部電影的演員陣容不能說不強大，兩位主角，拉塞爾·克勞和拉米·馬雷克都是奧斯卡影帝。馬雷克飾演的凱利，展現出了這個人物身上散發出的聰明且自信的個人魅力，但由于劇本本身對凱利的刻畫就流于表面（在一些曆史細節上影片還做了不少改動），所以馬雷克發揮的空間十分有限，整體人物塑造難免單薄；戈林呢，書中有許多細節都細緻入微地呈現了戈林身上不同于人們想象中的一些性格特點，但到了電影裡，這樣的細節卻明顯減少了，所以克勞除了表現戈林的霸氣外露、老奸巨猾，說實在的，其他更多也沒啥好表現的了。因此，我認為根本問題還是出在劇本上，演員的表演本身問題不大。

也許是我對影片的期待值過高了吧。我可以容忍影片對某些史實有所改動（畢竟是電影，不是記錄片），但很難接受原本這麼好的一個題材，卻處理得如此平庸、老套。最終，《紐倫堡》還是停留在了紐倫堡，中規中矩、平平無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