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小小的我》。腦癱題材,又是易烊千玺主演,位列年度最受期待片單,對于我這樣一個輕度腦癱來說,沒有不去看的道理。

我說我輕度腦癱不是開玩笑,去醫院檢查過,醫生就是這麼跟我說的。

在詩人餘秀華、脫口秀演員小佳相繼走紅之後,大衆應該對腦癱患者有一個基本認識了吧。他們智力沒有問題,而是神經系統故障導緻肢體不協調。

我雖然隻是輕度,但對這部電影應該還是比較有發言權的吧。先說優點,看得出來主創還是比較認真的,想要老老實實做一部關注弱勢群體的電影,演員陣容也比較靠譜,易烊千玺演得真的很拼,作為新生代演員領頭羊,他确實在以身作則,想要盡力突破自己。

但可能是太想要證明自己了,我覺得他演得有些過于用力,從頭到尾整個肢體還有臉部都扭成了麻花,時時刻刻都要呈現出一種“我很艱難我很痛苦”的狀态,讓我都替他累得慌。

腦癱從嚴重程度來說,區别也挺大的。輕度的比如我,基本不影響日常生活,隻是手容易抖,運動能力差,口齒不太清楚,别的也沒啥。如果用十分制來給嚴重程度打分,我是3分,小佳是5分,餘秀華是7分,易烊千玺在電影中呈現出來的就至少有9分。

這種程度的腦癱患者,生活中肯定有,但非常少,反正我是沒見過。就算是餘秀華那樣,她也隻是走路說話的時候費勁,安靜的時候就還好,隻是臉有點歪,如果找好角度,調整狀态,也可以給她拍出漂亮的照片。我就挺喜歡餘老師的某幾張照片的。

我也理解,演員要圖表現,要讓所有人都看到自己的努力,要把角色的艱難狀态傳達給觀衆,就很容易往極端了去演,這也不是多大問題。很多奧斯卡影帝都是靠用力過猛的演技來征服評委觀衆的呢。易烊千玺要走這個路子,也是勇氣可嘉。

...

但遺憾的是,幕後主創,主要是編劇和導演,對腦癱患者的處境比較想當然,沒有做足功課,也缺乏設身處地的思考,導緻電影很多細節在我看來都失真了。

比如說,按照易烊千玺飾演的男主角劉春和這個腦癱程度,他有可能高考考得那麼好,超一本線80分嗎?我很懷疑。

我小時候成績還不錯,但有一點很吃虧,就是寫字很慢,拿筆的姿勢一看就很費勁,大人怎麼糾正也沒用。同樣的字數,别人輕輕松松一個小時能寫完,我可能就得吭哧吭哧用盡全力寫一個半小時才行,右手中指指關節因此長期都是腫脹狀态。平時寫作業還好,無非就是多花點時間,但考試就慘了,要限定時間。所以我喜歡做選擇題和填空題,因為字數少。後面需要寫很多字的大題對我來說就很不友好,很多時候明明我會做最後兩道題,但時間來不及了,隻能匆忙交卷。高考的時候我超了一本線20分,相對于我的條件應該也算可以了吧。

...

可劉春和的手扭曲到那個程度,連筆都握不穩,寫每個字都那麼艱難,他是怎麼考到超一本線80分的呢?電影沒有任何交代,我就覺得很不服,我靠努力得到的成績被你這一說好像是有多容易多不值一提似的。如果這是真的,唯一的原因隻能是劉春和在智力上是個天才,大腦運轉速度是常人的好幾倍,每道題一看就知道怎麼寫,這樣就能抵消他肢體上的問題。但電影也沒有往這個方向塑造,我所看到的劉春和,在智力上就是個普通人,僅有的展現他才華的部分就是寫詩,但那詩比起餘秀華肯定差遠了。

除此以外,電影裡還講了劉春和打鼓和學開車的事情。打鼓我姑且信了,那開車呢?一個這樣的腦癱患者,真的會下決心去學車嗎?我覺得匪夷所思。就我來說,小時候學騎自行車,摔了無數回,還是沒學會。長大後,又學了一次,自認為已經很努力了,然而也隻是可以在沒人的操場上轉圈,上了人多的大馬路又不行了。這隻是我學自行車的經驗,我覺得連自行車都不行,汽車更不用考慮了,所以後來壓根不會往這方面起心動念。當然開車我不懂,沒準就是有人不會騎自行車但卻會開汽車的,但電影對劉春和學開車的展現,還是太輕飄飄了,好像一拍腦袋就能下決定似的,而我恰恰覺得這個決定本身是最難的。

還有整部電影的主線,都在講劉春和想去師範大學,将來想當老師,主創也明顯相信他能當一個好老師。我就很無語,那麼多職業,為什麼一定要當老師呢?他那個口齒,讓學生完全聽明白就很難吧,幹嘛要一邊為難自己一邊為難孩子們?我知道電影主創是想說,腦癱患者其實也是普通人,大家應該平視他們,不要看低了他們,他們其實可以做到所有一般人能做的事情,隻要不自暴自棄,有志者事竟成。這個出發點當然很好,但也不能完全懸浮吧。從起點(身體條件基礎)到終點(理想目标),你得紮紮實實地把這條路鋪出來,而不是先把人物狀态設置成極端殘疾,然後隻要他想,不管什麼事他都可以完成,過程和理由不重要。

類似這樣的殘疾人挑戰自我的例子,其實現實生活中就有很多,最近我就在關注餘秀華學跳舞的事情。一個英國頂級的舞蹈藝術家,法魯克·喬杜裡,因為喜歡餘秀華的詩,突發奇想邀請她參與一個舞蹈項目。她一開始不相信自己能跳舞,在舞蹈家的反複勸說下,終于答應了,然後在排練過程中,又是一番起起伏伏。有對舞蹈的好奇,對藝術家說辭的懷疑,排練的辛苦勞累,達不到目标的沮喪焦慮,很多次想要放棄,又出于對别人的承諾和信任勉強應付,在日複一日的排練中又确實對自己的身體有了新的認識,最後正式登場演出。

...
▲餘秀華參與的舞劇《萬噸月色》海報

...
▲法魯克和餘秀華在排練中

...
▲餘秀華和舞伴在舞台上表演

當然她的舞姿離團裡其他舞者還是差得很遠,但自有一種倔強鮮活充滿生命力的美,那個狀态明擺着就是在告訴所有人,她有強烈的想要沖破肉身牢籠的欲望。那就是舞蹈家之所以會看中她的原因。

如果對餘老師這段經曆感興趣,推薦閱讀她經紀人胡濤寫的這篇長文:《陪餘秀華跳舞的那些日子》

文章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這段話:

法魯克一生合作過太多的舞者,他對完美的東西感到厭煩,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感慨,他在舞蹈生涯中見過太多技術很好的舞者,但成為一個舞者最需要的是“真誠”。餘秀華具備這種真誠,而且做到了她能力範圍以内的最好。

這段經曆不知道有沒有全程跟拍,如果有的話,剪成一部紀錄片,我相信會比《小小的我》有力量得多。

其實如果要表現腦癱患者的優秀和勵志,最适合的路子就是講他們腦子的聰明。不管是餘秀華還是小佳,能讓大家看見,可不就是靠的聰明麼。身體雖然不行,但腦子好使啊,然後還能展現一下靈魂和肉體的錯位,無限奔放的靈魂被囚禁在一具凋殘的肉身之中,這個戲劇性一下子就有了,又有深度。

可以推薦一部類似題材的電影,愛爾蘭和加拿大合拍的《莫娣》,根據真人真事改編,講的是加拿大畫家莫娣,從小身體殘疾,然後靠畫畫得到自我救贖,還有和她丈夫的關系,人物塑造得非常立體生動,女主角莎莉·霍金斯演得太好了,張弛有度!

...
▲《春潮》劇照

電影本身應該還是功大于過的,我也樂見這種題材能有這麼大的反響。但再想想,我又覺得,說到底,這個社會上的普羅大衆,對殘疾人是很難有什麼主動自發真心的關懷的,除非這個殘疾人身上有什麼其他的噱頭,比如TA很會寫詩,很會說脫口秀,或者是由當紅流量明星來演。如果不是易烊千玺,如果不是易烊千玺演重度腦癱患者帶給大家對于視覺奇觀的期待,這部電影絕不可能有現在這麼多關注。這才是電影背後最現實的地方。我剛看了一下電影的幾款預告片,所有預告片都規避了易烊千玺的正面鏡頭,故意營造神秘感,意思就是想看正臉就得去電影院。這部電影的最大賣點是什麼,已經很明确了。

最後我還想說,與其非得讓殘疾人努力證明自己和正常人一樣,還不如告訴大家,每個人都是某種意義的殘疾人,就像我有3分,你有5分,他有7分,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身體上的問題吧,有些明顯,有些不明顯,就算身體完全健康,精神上也會有殘缺,要麼缺愛,要麼缺德,要麼缺心眼。這麼比起來的話,我倒甯願自己隻是3分的輕度腦癱。接受所有人的殘缺不完美,比身殘志堅的勵志故事,更能治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