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托馬斯·安德森(PTA)第九部長片《甘草披薩》,成功地入圍了第94屆奧斯卡金像獎三項提名: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原創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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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甘草披薩》

但與捧上神壇的前作相比,《甘草披薩》無論在影評人還是影迷群體中都引發了不小争議,甚至讓很多老粉大呼“心碎”。他們認為:以PTA之能,不至于像其他導演一樣揣着懷舊濾鏡美化私人記憶,打造出這樣一部散漫甚至輕佻的愛情小品。甚至還有人說:這就是一部小妞電影(chick flick)。

早在十年前就拍出過傑作《大師》的電影大師,年逾五旬竟然拍了部小妞片?這玩笑開得有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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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大師》

網友的指責是否公允暫且放一放,我們先來簡單地介紹下影片信息:跟前作《不羁夜》一樣,《甘草披薩》的故事也發生在上世紀70年代加州的聖費爾南多谷,這裡正是PTA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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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夜》開場點明故事發生地:聖費爾南多谷

影片記錄的是15歲的少年Gary(由已故演員菲利普·塞默·霍夫曼的兒子庫珀·霍夫曼扮演)和25歲的女孩Alana(由與PTA私交甚笃的Haim樂隊的小妹阿拉娜·哈伊姆扮演)的一段浪漫情緣:他們既是創業夥伴,又是暧昧伴侶,伴着加州明媚的陽光吵吵鬧鬧,幾度分合又各自成長,最終走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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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ry與Alana

值得一提的是,Gary一角除了由禦用演員的兒子飾演外,同時還參考了PTA的制片人Gary Goetzman的真實經曆——後者曾經就是一名童星。此外,電影片名“甘草披薩”的含義是指黑膠唱片:因為唱片像甘草糖一樣黑,大小又與披薩相仿。

說到黑膠唱片,我突然想起《無間道》中梁朝偉與劉德華一起聆聽《被遺忘的時光》的場景:

是誰在敲打我窗 /是誰在撩動琴弦 /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漸漸地回升出我心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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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無間道》

蔡琴的這首歌與《甘草披薩》相得益彰——時光,才是影片真正的主題;而愛情,不過是雕刻時光的工具。

這不隻是愛情片

說得更詳細一點:《甘草披薩》是以“愛情”烏托邦寓意人生伊始的赤子之心,試圖以内心殘存的美好時光,對抗淹沒衆生的時代洪流。這一“以不變應萬變”的抵抗姿勢背後,是對舊世界分崩離析的一聲歎息和滾滾向前的曆史車輪的深深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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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我看來,這部電影屬于最高級的那類青春片,而并不是伍迪·艾倫式的愛情片。

那些認為愛情的生發過程過于無厘頭,對他們在感情路上各自的“劈腿”與“背叛”感到不滿,甚至還從“女權”的角度替女主感到不值、認為她本來可以找到“更好的人”的朋友,大概都是把兩個人的“愛情”理解得太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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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的愛情充滿夢幻色彩

雖然影片最後以Alana對Gary說出“我愛你”結束,但并不意味着Alana自此就決定和Gary在一起。Alana口中的“愛”究竟指的是什麼、能不能與通常意義上的“愛情”劃等号值得商榷。

從始至終,這兩個人都沒有正式承認過是對方的男/女朋友。即便一開始是Gary主動追求的Alana,他反反複複向後者強調的也是:“我命中注定認識你”、“我不會忘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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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Jon Peters的盤問,Gary和Alana異口同聲否認彼此關系

歸根結底,這隻是兩個初出茅廬、不谙世事的孩子在玩“真心話大冒險”。雖然Alana的年齡稍長,視野更廣更成熟,但學校照相館的工作讓她的社會閱曆實在不比小男友多出多少。

所以,他們不捅破那層窗戶紙的原因,固然來自年齡差帶來的心照不宣,但更大的可能是:青春懵懂的他們,自己也不知該如何定義這份感情——成人的愛情基于深刻的迷戀,而非對簡單純粹的心靈的向往與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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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姐弟戀,以一方的魯莽試探開始,又因雙方的荷爾蒙沖動發生偏移,曆經考驗後終獲彼此珍視的目光。這般簡單浪漫的情愫,其實更接近于“友誼”,或幹脆給它換個名字:純真。

純真就是全情投入扮演大人、一腔熱血盲目認定——不管認定的是眼前這個人還是自己有能力改變當下的社會現狀;純真就是即便說出“我愛你”也無關未來,而依舊面朝當下。PTA至少用到兩組鏡頭非常含蓄地暗示着觀衆:男孩與女孩處在不同的世界,最終很難走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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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處來自影片開場:這是個“向左走、向右走”的設計,雖然并不如《不羁夜》第一個長鏡頭更驚豔,其意義指向性卻格外明顯——當Gary主動向Alana搭讪的時候,Alana突然不自覺地掉過頭來,跟随Gary的方向前進。這表明對各自的人生方向截然相反的二人來說,“轉角遇到愛”實屬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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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處是Alana來警局接Gary:雖然兩人能彼此看見,之間卻隔着一層玻璃牆——這讓Gary聽不清Alana在說什麼。隐形的牆壁+無法溝通的寓意無需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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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ry和Alana所象征的,是一代又一代人遺忘在内心角落的純真:頭腦簡單卻能心想事成、創業路上順風順水的Gary,就是純真本“真”;而心有不甘又屢屢碰壁、在希望與失望之間左沖右突的Alana,最大的糾結便來自是否要跨越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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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看到:“愛情”的每次失落,都來自于外部成人世界的侵襲,當純真遭遇曆史、宗教、文化、政治的輪番碾壓跟摧殘以後,“愛情”總被不失時機地再次喚起。具體來說:

Alana的第一次移情别戀,是因為在飛機上偶然邂逅了Gary的朋友Lance。然而,這個準男友卻在Alana的家庭晚宴上令他們全家出醜:他堅稱自己雖是猶太人,卻是個無神論者,不肯念出飯前的禱告。這個什麼都還未付出的人,一上來就傷害到Alana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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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讓Alana動心的成年人是西恩·潘飾演的過氣明星 Jack Holden。這個角色很有意思,他簡直能讓我們回想起酒桌上常見的那些“成功人士”的嘴臉:誇誇其談還目中無人,明明早被這個時代抛棄,卻自以為是能讓衆人惦記的“大人物”。他們話唠般喋喋不休,隻為滿足那可憐巴巴的虛榮和權勢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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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像 Jack Holden能和Alana分享最私人的記憶,卻連對方的名字都記不住。一轉眼,就連他的“最佳女主角”從摩托車上掉落也渾然不覺。虛僞的“成功人士”剝奪的,是Alana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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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的這一幕極其幽默諷刺

再說說由布萊德利·庫珀飾演的制片人Jon Peters:他不但對Gary的家人出言不遜,還借倒車之機性騷擾Alana。在加油站他一言不合就要與人開幹。這種好似磕了藥的暴戾瘋癫,蘊含着PTA對“上流社會”和那個混亂動蕩的時代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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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看,是兩人從他的手上逃脫後Gary的幼稚行為讓Alana感到心灰意冷,但追根溯源是戰争導緻的燃油短缺令他們身陷險境。Jon Peters奪走的,是Alana對這世界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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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還原了洛杉矶70年代的能源危機

Alana的第三個愛慕對象是年輕有為的議員Joel Wachs,可他卻給了Alana當頭一棒:原來,這位競選人之所以願意跟Alana合作,是利用她掩蓋自己的同性戀身份。他的僞善與謊言給男友帶來了傷害,也讓Alana再次看清了成人世界的冷酷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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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a與競選議員的同性戀人擁抱

至此,女主的三次“外遇”全告失敗,這才促使Alana義無反顧地奔向Gary——如果隻盯着女主輕易愛上别人這點不放,你當然會覺得兩個人的“愛情”仿似過家家般的胡鬧;但若能看清這些“戀愛候選人”的身份背景,自會明白PTA的良苦用心:

除Gary外,他們都是成年人甚至“成功人士”,卻總能從各個維度對Alana作為人的完整性構成傷害:她的信仰、身份、人身安全、政治熱情被逐一剝落,她也總處在被利用的位置。隐藏在這背後的,恰恰是無所不在的男權社會對年輕人——尤其是年輕女人的規訓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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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成人社會的戕害還着重體現在兩場夜戲上:一是剛才提到的摩托車戲,當西恩·潘将坐在後座的Alana甩出,Gary立即朝她奔去。這時Gary的前進方向恰與西恩·潘相反,PTA甚至還塞入一個兩人擦身而過的鏡頭,這表明年輕人的真正“前途”與成人的期待相反,默默的抵抗姿态盡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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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場夜戲是在Gary砸爛Jon Peters的豪車後,Alana發現卡車也沒油了,萬分緊張地靠一路倒車行駛到大路上。“倒車”的這個動作與“反向跑”的寓意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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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大人的世界如此不堪,而唯有Alana和Gary在一起時地位是平等的。在Alana的眼裡,雖然這個大男孩沒心沒肺、不懂自己,但他起碼真誠對自己、不會假裝懂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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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指責PTA“直男視角”,為女主選擇這樣一個“小屁孩”而備感不值的人,實在是誤會了PTA的表達本意。并不是任何一部電影,都可以輕易地拿時下最熱門的輿論和話題去套——照此說法,那麼《木蘭花》中的失槍警察對于沉浸在痛苦中的獨居女子也以外來者的拯救姿态出現——也可以說這是“自以為是的直男癌視角”。總這麼解讀,有意思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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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花》最後的“愛情表白戲”極其動人

那《不羁夜》中的黃暴場面和《大師》裡的沙灘“裸女”又該怎麼辦?而說到調侃亞裔口音、歧視猶太人等ZZ不正确,《私戀失調》裡幹脆大開同性戀的玩笑,甚至有“乳化”情節。PTA早就“沒資格”再拍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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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私戀失調》

嫌影片不夠“女權”沒有道理,《甘草披薩》的“愛情”隻是個體抵禦整個時代侵蝕的武器。它不止不是愛情片,甚至也不是成長片——不管明星還是議員,從世俗意義的角度講,對Alana就是“更好的人”。接受他們,才會像大多數人那樣“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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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TA就是要讓女主拒絕那樣的“成長”,拒絕社會提供給她的各種角色,保持自我完整性,與内心那個永遠長不大、永遠不完美的“純真”相互擁抱。

别看《甘草披薩》貌似給出了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團圓的結局,它真正流露出的那份情緒和惆怅,則像極了《亞特蘭蒂斯之心》裡安東尼·霍普金斯的台詞:

當你年輕時,擁有如此多的快樂時光,讓你以為置身奇幻,就像失落的亞特蘭蒂斯。之後你長大了,心就裂成了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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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亞特蘭蒂斯之心》

少年時代是每個人再也回不去的亞特蘭蒂斯,跟随着男女主角在70年代的洛杉矶街頭輕快地奔跑,我們也能一窺那虛無飄渺的亞特蘭蒂斯的鳳毛麟角——你若嫌這樣的“日劇跑”場景太過無聊,大概是因為普通人的真實青春,多半就這麼“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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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無聊”是因為它太“普通”

相較PTA的以往作品,《甘草披薩》有很大的不同。這首先體現在:它的主人公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普通人。所以它和同為愛情片的《私戀失調》和《魅影縫匠》很不一樣,《私戀失調》的男女主人公都屬神經質人格,而《魅影縫匠》講的是藝術家與普通人的愛情,探讨愛情的本質和對兩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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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私戀失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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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魅影縫匠》

我們不妨再來回憶一下《賭城縱橫》裡的賭徒和妓女、《不羁夜》裡的情色明星、《血色将至》的石油大亨、《大師》的退伍老兵和《木蘭花》中身陷破碎家庭的病态人物——PTA以往的電影角色,簡直稱得上“非正常人類大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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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夜》愛情動作片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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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将至》自私父親與失聰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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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異教領袖和空虛信徒

這些以往的角色,在生理上(如《不羁夜》《私戀失調》)或心理上(如《木蘭花》《血色将至》)的邊緣化特征與現實中的主流社會格格不入,他們緻力于尋求自身的拯救和歸屬,卻往往偏離期望的軌道。愈是掙紮就越陷越深,最終隻能堕落或忏悔,并以瘋癫和死亡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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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花》父親臨終之際反思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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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将至》虛僞神父最後被殺

PTA向來是依靠邊緣人物講述另類故事的高手。如此一說我們會發現,《甘草披薩》中那些由大牌明星客串的配角才是以往PTA電影的主角:不論是托大的明星、瘋癫的制片人還是虛僞的政客。按過去的創作規律,本該濃墨重彩鋪陳他們的人生軌迹才是,可如今這波人卻隻作為主角少年的布景闆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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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薩弗迪飾演同性戀議員

這一切隻因為,影片核心和叙事母題已經變了。

我們從《甘草披薩》的配角們的身上,能夠尋找到PTA過往電影主題的痕迹:風光不再、沉湎往昔的過氣明星,可與《不羁夜》中掙紮于沒落A片工業的演職人員兩相對照;70年代的石油危機讓我們第一時間想起《血色将至》;而有關宗教信仰的讨論更是貫穿PTA多部電影,如《木蘭花》和《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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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花》中的信教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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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将至》中的教堂

因此,我們真的不必對《甘草披薩》中走馬觀花的現實關切感到不滿,你若嫌這些蜻蜓點水的表達對社會和人心的批判不夠徹底,那不妨重溫PTA之前的電影:都有,而且很徹底。

這樣一個嚴肅慣了的、對欲望信仰和人類深層次的精神危機有着深刻洞察的作者型導演,拍到某個階段肯定是會累,也會像Alana一樣“轉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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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将至》石油大亨将靈魂賣給魔鬼

将《甘草披薩》稱為PTA的返璞歸真之作并不為過。“反”的究竟是什麼?不再是邊緣人同世界的二元對立,而是普通人和世界的格格不入。PTA告訴你:或許這個世界才是“邊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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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普通人替代了邊緣人,但不影響人繼續同這個複雜的世界博弈,二元對立依舊存在。而當故事從“邊緣VS主流”轉向“普通VS主流”時,難免就不那麼引人入勝、甚至有些“無聊”。

Alana和Gary一不是《怦然心動》或者《兩小無猜》中那樣的俊男美女,二沒有邊緣人的複雜性格和反派人物魅力,他們就像為時代洪流裹挾而渾然不絕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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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所謂青春:就是有激情、無理性,說來就來、想走就走;就是不負責任的誓言和年少輕狂的幻想;就是在渾渾噩噩與突然振作間搖擺不定、緩慢前行。

呈現無知才有的無憂無慮,簡直讓PTA過往的電影技法沒了用武之地:聚焦兩個小年輕的生活日常不需要複雜精準的群像調度;而淩厲的交叉剪輯、冷冽肅殺的氛圍、黑暗的成人思考也都與“一切皆有可能”、無所畏懼的少年氣相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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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并不是PTA不思進取或“江郎才盡”,實在是因為此番表達跟題材的需要。最适合《甘草披薩》的鏡頭設計,還就是各種推軌各種跑——你若對這樣的内容感到厭煩,那就是對影片的視角不滿,那就沒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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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今這個分裂加劇、非此即彼,凡事都被窮盡并推向極端的時代,我們還需要怎樣的解構和颠覆、混亂與黑暗?我們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和自己無關的、發生在遙遠過去的“歲月靜好”感到如此不耐煩?我們的内心得有多滄桑,在看到其貌不揚的平庸少年——也就是曾經的我們時,不再能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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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顆“亞特蘭蒂斯之心”終究還是失落了。為什麼?

印象中,“緻青春”這個詞經常被我們挂在嘴邊。“緻”的方式有兩種:《甘草披薩》是一種,《甘草披薩》裡的西恩·潘又是另一種。前者是一路走來的長輩對後輩的真誠祝福;後者是油膩空虛的軀殼對年輕的觊觎窺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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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頭來,《甘草披薩》竟成了PTA導演生涯中評價第二差的電影,而情人節的國産“青春片”賣得叫個紅火。問題出在哪呢?

反正時間和生活會将一切都推向殘酷和虛無,但這并不妨礙電影中的年輕人一次又一次僥幸地躲開曆史所強加給他們的各類傷口。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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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擁有赤子之心的人才能講述的烏托邦童夢。就像羅大佑的歌詞唱的那樣:

模模糊糊裡 / 跌進曆曆陳事中和你舒舒坦坦 / 開懷暢言恍恍惚惚的 / 你那伸出的雙手仿佛又回到我眼前——《赤子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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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甘草披薩》無疑寄予了PTA對身邊人和下一代的深深祝福,期間流露的絲絲悲憫與同情、溫存和善意,悉數融化在充滿膠片質感的陽光色調中。這不隻是PTA獻給遙遠過去的一封情書,也是一份面朝未來、“愛與希望”的靈魂宣言。

唯有純真,能抵禦幻滅。這不是逃避,是希望。“愛”的是誰恐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還知道自己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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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紀揚;公号|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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