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看過《大自然對你說了什麼》之後,我對洪常秀的電影改觀,在此之前,我總認為他的電影可以被粗暴的歸納為“對于知識分子和男性氣質的批判”,可在《大自然》之後,我覺得洪常秀的電影其實不帶有強烈的批判性,這點與同樣描寫知識分子兩性關系的伍迪艾倫不同,後者總會以知識分子或小資中産的生活方式作為笑料的一環,。在洪常秀的電影裡,兩性關系以及人物形象其實都是暧昧不明的,因為他總是在描寫日常,拍攝每一場在尴尬和真情中搖擺的飯桌對話,日常就意味着不需要提綱挈領的主旨,這之中當然也存在着男人的倨傲,但在關系之中,傲慢、懦弱、崇拜都是難以避免的因子,在洪常秀标志性的變焦之下,男人和女人最輕微的情感波動都被捕捉,導演用非常坦誠的态度展現着兩性關系裡的好與壞。和《這時對那時錯》這一片名正好相悖,電影裡展現的兩種相處模式好像沒有對錯,甚至在後一幕中,雖然男人暴露了他的無知和懦弱,男人和女人的思想不斷交鋒,洪常秀還是以一場翩然而至的雪結束了這場點到即止的邂逅,在爆發争吵之後,男人和女人更坦誠地走入彼此的世界,女人走進電影院觀看韓春秀的電影,洪常秀用雪肯定了這樣的坦誠。那些身處關系之中的痛苦、焦躁甚至厭惡,都是一個個體卸下防備融入他者的陣痛,洪常秀所召喚的,是真摯帶來的詩意,即使隻有一場雪或是一部電影的時間。如果再将這部電影放到現實的語境之中,《這時對那時錯》像是洪常秀對于他和金敏喜感情的辯護,當他如此詳細的将私域裡二人的相處模式關聯到屬于公域的電影裡,公衆無法避免地會用自己的價值觀評判這部電影,但情侶間的相處模式是需要被一套公衆的标準評判的嗎,我想至少在洪常秀的世界裡,他并沒有為任何一個個體辯護,他忠誠地展現了男人的懦弱和女人的寂寞,說到底,他辯護的是每一場正在發生的邂逅,無需外界置喙的聊天、散步、親吻,就像他和金敏喜,還有他電影裡偶然相遇的男男女女,他們随時擁有進入和離開一段關系的自由。

雖然洪常秀的電影總在拍攝日常的情景,但他電影空間裡的人和事又是脫離日常的,總是突然響起的管風琴古典樂提醒着我們,這是一個遠比現實世界詩意的烏托邦,聖潔的音樂會在每個奇迹發生的時刻響起。從對于文藝青年生活情趣的描寫上,洪常秀和侯麥是相似的,他們的電影剝離了日常生活裡的瑣碎,創造了另一個形而上的空間,這裡的人們無需為生機發愁,他們總是圍坐在被好好對待的房間裡,聊詩歌、愛情和生活,當故事中心圍繞着人和人純粹的鍊接而非現實世界裡的利益博弈時,他們的電影脫離了現實主義的色彩,成為了依靠對話推進的演繹遊戲。而金敏喜的出現,将洪常秀電影的夢幻特質推到了另一個高度,金敏喜自身的文藝氣質、她和洪常秀相處模式的投射,無疑給他的電影附魅,金敏喜的表演讓這整個世界都成立了,她就該漫步在潔淨的首爾街道,和詩人、畫家聊一晚上的天。洪常秀電影的特殊氣質或許也是文藝青年們鐘愛他的原因,固定的拍攝方式、相同的演員班底和類似的人群畫像組成了屬于他的穩固的電影風格,打開他的電影意味着在兩個小時時間裡脫離現實,走進一個同樣熟悉但是更加美好的時空,即使他的電影裡反映出人的複雜面向,他們也被局限在對話中,而非于真實生活更生猛的碰撞,我想隻要洪常秀還願意延續這個世界,那麼那些還在愛他表達的人——困頓于都市生活雞零狗碎裡的文藝青年,也就願意一次次踏入他的空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