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戰期間,屠殺600萬猶太人的罪魁禍首是誰?
略受過教育的人恐怕都不難回答:希特勒下的令、希姆萊組織策劃、艾希曼具體實施......
但漢娜·阿倫特早就提醒過:将大屠殺這種史無前例的人道悲劇歸咎于個别人的“根本惡”無濟于事——剩下的人就那麼無辜嗎?
事實可能更糟:所有人都或主動或被動地卷入了屠殺猶太人的過程——教堂和醫院提供猶太人的出生記錄、郵局寄送猶太人的放逐令、公司解雇猶太工人、大學拒收猶太學生、藥廠測試各種毒藥、交通部制造通往納粹集中營的火車、财政部沒收所有猶太人的财産、銀行再拿它來洗錢......
所以,最惡的就是這個體制。
這是一台不隻吃人、還會自吃的絞肉機。管你是平頭百姓還是位高權重,最後的下場都一樣:希特勒飲彈自盡,戈培爾毒殺全家,希姆萊、戈林服毒......這些一度主宰6000萬德國人命運的叱咤風雲的大人物最終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這台可怕的絞肉機在伊朗導演哈曼·賽耶迪的年度佳作《第三次世界大戰》中化為模拟納粹集中營的片場(該片另譯名《片場風雲》)。或者可以更具體一些——專指隻有“大人物”才配居住的那間紅房子。
影片中皮條客法席德對沙基布的一席話可謂一語中的:“不管誰踏進那房子,都會被搞死,包括你自己。”
而那座憑空而來的豪華房子最終在熊熊火光中化為灰燼。
就跟被塞進焚化爐灰飛煙滅的那些猶太人一樣,影片同時也講述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是如何在權力部門的密切配合跟“正常運作”中灰飛煙滅的......
哪怕,這隻是個片場内的微觀權力系統。
所以,影片《第三次世界大戰》的主旨是批判極不平等的伊朗社會的階級壓迫和權力傾軋。
權力社會的微觀圖景
影片為我們呈現了這個微觀權力社會的四個階級:
處在最底層的無疑是聾啞妓女拉丹。
原本妓女在任何社會幾乎都是最底層的存在。且我們需要了解的是:伊朗是個政教合一的神權社會。根據伊斯蘭教義,婚前性行為都是不可接受的,更别提賣身了。也正因此,妓女在伊朗的處境可想而知。
回望去年的頒獎季寵兒《聖蛛》就是講一個城市清道夫以“洗清罪惡”為名虐殺妓女的故事。若不是正義記者的執着追問,當權者本是想放過這個人的。
哈曼·賽耶迪導演将妓女拉丹設定為啞巴,用意很明顯:她無從發聲,甚至不曾存在。
其實還有一個更直白的譬喻:像拉丹這種不被伊朗這個社會所承認的人,在别人(尤其是男人)眼裡就是條狗、
影片開場:男主角沙基布在妓院向拉丹談起自己看到一條母狗被撞死,她的孩子還圍在媽媽身邊想要喝奶......
拉丹反問沙基布:那你做了什麼?你沒救助她嗎?
這讓沙基布一怔,原來自己也隻是個圍觀者而已。他便默默地掏出一疊錢,黯然離去。
而當沙基布将拉丹藏匿在紅房子之後,有一回拿走剩飯時被同桌的劇組成員看到,對方問他:你是帶給狗吃的嗎?
比拉丹略高但同屬社會底層的,是沙基布這樣的勞工。
因為沒文化,他們隻能從事最繁重、最廉價的體力勞動,根本毫無人格和尊嚴可言。片場的任意一個工作人員都能夠對他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讓你睡哪你就睡哪,讓你換囚服你就換囚服。說白了劇組當他們是群隻會幹活的人形畜生,恰與當年納粹看守對待猶太人一樣。
這裡的“毒氣室”寒冷陰暗,夜晚還會漏水,本不能住人的。但是工頭的小跟班非要毫無必要地堅持沙基布住在這裡,為的就是“守好你的位置”:階層的鴻溝,不是你想跨就能跨的;等級的森嚴,也不是随意就能改寫的。
當沙基布有幸被“老大”看中,瞬間從“猶太人”魚躍龍門成為“希特勒”以後,跟班第一時間出言諷刺并鼓動沙基布刮去胡子、放棄表演的原因就在這兒——這是非常典型的權力社會中“見不得别人好”的小人心态。
在廣大底層勞工頭上作威作福的是所謂的中間階層:其中既有法席德、拉希姆這種靠盤剝妓女維生的“黑道”,也有對勞工頤指氣使的“白道”——電影劇組。
而值得注意的是:“黑道”明顯幹不過“白道”。“黑道”還隻是依恃武力、敲詐勒索;“白道”卻可以明火執仗、瞞天過海,将過失殺人事件消弭于無形并反過來威脅“黑道”。
身處“黑道”的法席德向沙基布“訴苦”的話是怎麼說的?——“投資人帶着導演和一個人脈很廣的家夥過來威脅要告發我,我和拉希姆會被處決的”。
看,劇組已經害死一人,他們根本不在乎再死兩個。誠如沙基布那聲憤怒的咆哮:“沒人在乎我們是死是活!”
在片場這個微型權力社會中,位居食物鍊頂端的,是這部不知名影片的導演。而且,他不單是電影導演,還是決定所有人命運的“人生導演”:
他可以憑一己之喜好,讓從未有過表演經驗的沙基布頂替大牌演員出演希特勒從而“一步登天”,他也能無視投資人的負債累累而一意孤行。在殺人事件暴露之後,又是他第一時間指揮其手下封鎖現場、毀屍滅迹。正像女副導演發出的質疑:“沒有你的同意,剩下的人怎麼敢這麼幹?”
而他的反應卻是,當場威脅副導演卷鋪蓋走人——“給你這樣的無名小卒一個機會是我的錯。”
這導演拍攝的是納粹電影,而自己就是個納粹。這無疑是全片最大的諷刺。
他有着典型的獨裁者人格:極度自我中心下的為所欲為。他簡直将自己當上帝,施恩于每一個人。他對副職的态度,與對底層無産者們的态度簡直是如出一轍:“是我給你衣服穿,讓你永垂不朽。”言外之意是:“沒有我你都不能活”,結果你個刁民非但不感恩,還敢不知天高地厚地跟我談條件?
在這導演的眼中,其他所有人都是不知道要感恩、不懂得生命的“真谛”(成為奴役别人的“大人物”)、需要為自己“建立新生活”的人——典型的“你開着瑪莎拉蒂,還笑我不夠努力。”
若論這番振振有詞、理直氣壯的自我認知與詭辯邏輯,莫說伊朗人聽了感同身受,我們也不要太熟:
朱元璋就認為自己廣施恩澤于天下:是我打下一個太平盛世給全天下享用,可愚民們不求進取,反而“厭居太平好亂”、“累為造禍之源”——活在和平年代卻不珍惜,老想反抗,實在可恨!
可他們都忘了一點:底層反抗,是因為你殺人了......
說到這,影片《第三次世界大戰》所呈現的權力分布圖景便非常一目了然。俗話說得好: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階層固化及沖突至斯,“大戰”便一觸即發。
大戰的根源在這個社會
我們從表面來看:這是一出由不斷的意外層層疊加釀成的殘酷悲劇(拉丹逃跑——被皮條客發現——沙基布外出借錢——電影布景被炸),但其根源在于人與人極不平等的伊朗社會現實。
我們不該這樣想:假如沙基布聽拉丹的,早早拿着兩千萬私奔就好了——憧憬美好未來并孤注一擲為此付出全部努力沒有錯。
沙基布是個一無所有的人,他在地震中失去妻兒并由于誤會被家族排斥,他早被這個世界所抛棄。
同樣,拉丹同樣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可憐孤兒,而曾經一手撫養她長大的“老公”卻在逼她賣身——這裡需要解釋一下,照影片的講法拉丹與法席德是“臨時婚姻”。
所謂“臨時婚姻”是種短期婚姻,為什葉派教規的講法,這種婚姻在婚前會規定婚姻持續時間(最短3天,最長達一年),到期自動散夥。從介紹便可看出,這種曆史悠久的“臨時婚姻”實為色情業大開方便之門。
兩個“同為天涯淪落人”,在皮肉交易中産生真摯的感情,意圖抱團取暖、共同對抗黑暗并不奇怪。賽耶迪導演為此做了大量的人物前史鋪墊并歸功于兩位演員的精湛演技,讓這段感情顯得真實可信。
但不得不說,在如今這個“不相信愛情”的時代,還有導演敢如此設計情節、描摹一段底層貧民與妓女的愛情故事也實在是勇氣可嘉。周星馳的《喜劇之王》已經過去23年,《胭脂扣》距今更有35年......這些屬于上世紀上代人的“愛情神話”,十分考驗眼下觀衆的接受度。
如今,這樣的故事怕是會遭到女權的反感:什麼!妓女又要靠男人拯救,還為她複仇?——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戰》在去年的威尼斯電影節上隻斬獲了地平線單元的最佳影片、最佳男演員,跟這份“老土”的愛情表達有沒有關系。
看看近幾年三大影展最佳影片的題材和主創,不能說我的懷疑沒有一點道理。《第三次世界大戰》唯一不如《聖蛛》的,就是它缺乏一位挑戰男權、扭轉乾坤的強勢女性。影片中除沙基布外,唯一對拉丹的命運表達過關切的,是那位女副導演。可她也是在片場發号施令的人,并在男性面前依舊弱勢。
然而《第三次世界大戰》要關注的,又何止僅限于伊朗當代的女權問題。它為人類社會和曆史循環的悲劇提供了一個形象诠釋和微縮圖景。就像片頭呈現的馬克·吐溫的名言:曆史不會重複自己,但它總是驚人的相似。
這絕非故作深刻的牽強附會。希特勒當年挑動德國大衆對所有猶太人的仇恨時,也是從階層固化和階級矛盾入手:因一戰戰敗和《凡爾賽條約》巨額賠償,德國經濟陷入困境,人民生活困苦不堪。可偏偏善于經商的猶太人囤積了大量的财富,外來者活得比本地人還好,這叫德國人情何以堪?
在納粹輿論的推波助瀾下,德國反猶主義和民族主義情緒便迅速高漲,有關猶太人反對雅利安、密謀操控世界的陰謀論大行其道......猶太人瞬間淪為“人人得而誅之”的仇恨對象。
“王侯将相、甯有種乎”是這種仇恨、“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是這種仇恨、“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還是這種仇恨。這種仇恨“不是請客吃飯,不是花拳繡腿,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影片中,“上帝”導演自作聰明地靠激發沙基布内心的仇恨來啟發他的演技:“假設一下,你最愛的人被納粹殺了,你還會這樣輕輕地扇對方耳光嗎?”——結果一語成谶,影片情節與現實生活天衣無縫地完美結合,導演也“如願以償”。
能寫出《第三次世界大戰》這樣的劇本,不得不說編劇真的很厲害,經常埋下類似草蛇灰線的伏筆與細節。
編劇的傑出功力
譬如開頭台詞一閃而過的老鼠藥——你以為隻是尋常過場,孰料最後成了沙基布真正化身希特勒、獵殺全劇組的利器。
我們無法過多德指責男主角沙基布以暴易暴、同歸于盡的決絕與殘忍。一是賽耶迪對其“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一生已做了詳細鋪陳,讓我們由衷地同情這個人;二是所有“向上讨個公道”的正常途徑都被堵死:
1、整個劇組狼狽為奸,統一口徑:拉丹沒有死在片場。而光憑沙基布的一面之詞,難以取信于人;
2、沙基布撒謊在先,此刻若退出劇組辭演,将賠付天價的合同違約金,否則就要進監獄;
3、以伊朗警察的一貫尿性,就算查出真相,是會替一個妓女主持公道還是被财大氣粗的劇組收買?——參見《聖蛛》。
他根本是走投無路、别無選擇。
活着已是艱辛困苦、潦倒半生。唯一的慰藉和念想來自那位同樣可憐的女子——那是照進沙基布心頭唯一的光。如今,心裡的微光被不由分說、毫無來由地掐滅,那就莫怪一無所有之人以同等方式回饋這個世界。
也隻能是這個世界。因為找不見“具體的人”!你說究竟是誰害死了拉丹,是導演?工頭?皮條客?還是沙基布自己?或者所有這一切都是拉丹“自找”的?——她就該回到那暗無天日的所在繼續出賣青春和肉體,直到最終像老狗般死去?那為什麼不現在就死呢?那所有人現在怎麼不去死?!
在這個人吃人的權力系統之内,沒有真正的兇手,每個人又都是兇手。一切都是按“合同”和“流程”辦的。簽合同的人不仔細看、炸房子的人不仔細查,結果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了,死了之後還“被失蹤”。反正遊戲規則就是這樣,就像一聲令下“脫衣”,沒人問也沒人反抗。從前是,現在也是。
你說艾希曼是屠戮猶太人的劊子手,可人家在法庭上宣稱:“我隻是按規定、流程辦事”。
那也隻好打破這人吃人的規矩,掀了這人吃人的宴席。
若說影片有啥瑕疵,大概是沙基布内心轉變的戲份不夠——我指的不是拉丹死後,沙基布決定大開殺戒的複仇戲,影片先前對他倆感情的鋪墊(戶外烤火戲、互噴可樂戲)、後半程的反轉跟戲劇沖突足以讓觀衆信服這個結局。我指的“不足”是在扮演希特勒的過程中,沙基布的内心缺乏微妙的變化。
當然,我能理解賽耶迪導演這麼拍的用意:他是想凸顯沙基布的單純和長情。所以我們看到,他一直都入不了戲。每當拍攝間隙,也總是第一時間和拉丹視頻通話。
甚至就連片場其他工作人員也會主動向“元首”靠攏:“給沙基布先生倒杯茶!”——而沙基布原先正是那個端茶倒水的下人。
但這些隻是周圍人的反應,與其說他們“尊重元首”,不如說更在乎元首身上那套制服。于是幾次三番地總有人提醒:“沙基布你不要坐在地上,都把衣服弄髒了!”
影武者在扮演真身的過程中,心态是有發生變化的。他最終喪失了自我,與那個“權力就是一切”的帝國一道殉葬。
希特勒這麼大的權力,沙基布的變化在哪裡?
當然,如果在内心變化上大做文章,電影主題就得改寫。描繪成沙基布矢志不渝、追求真愛,對虛假幻象不為所動,或許問題也不大。但我的建議是:應給予點到為止的稍作刻畫,這樣反而可以增加角色人性的豐度和厚度。
請注意“抹”這個動作:那一刻的沙基布,好似替人達成心願的魔術師。與此同時,意味着這座房子是那麼得飄忽不定,宛如鏡花水月、空中樓閣,它是一個美麗的肥皂泡,一戳即破。
無論是納粹第三帝國,還是曆史上那些煊赫一時的“偉大”的帝國,什麼亞述、波斯、巴比倫......都是這樣一個肥皂泡。
在這樣的帝國下執意追求“幸福生活”,又何嘗不是在戳一個肥皂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