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問鼎金獅以來,電影《可憐的東西》在頒獎季上一路披荊斬棘,不僅在金球獎上成功挑落競争對手《芭比》(音樂喜劇類最佳影片和最佳女主角),更是一舉囊括11項奧斯卡提名(僅次于《奧本海默》的13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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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東西》和《芭比》均被視為女性電影,但後者在獎項上不如前者耀眼

接下來的奧斯卡影後角逐中,石頭姐(艾瑪·斯通)的赢面很大,憑借“巨嬰”到女性主義者這一不可思議的蛻變,她已先後榮膺美國評論家選擇電影獎、英國電影學院獎、金球獎最佳女主角,倘若能夠再次斬獲奧斯卡影後,她将複制七年前憑借《愛樂之城》完成的壯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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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瑪·斯通在金球獎上

而較之評論界不遺餘力的表彰,《可憐的東西》在影迷群體裡卻引發了不小争議。

很多人質疑:電影披着女性主義的外衣,卻在鏡頭和情節設計上行“男凝”和“剝削”之實——尤其體現在毫不節制的性愛場景和妓院戲份中。難道:隻有通過不停和男性做愛,女性們才能覺醒?這是怎樣直男式的無恥意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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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這種思路,主要來自對影片大尺度畫面的誤解:

馬克·魯弗洛飾演的鄧肯和那些奇形怪狀的男士,各個身材堪憂、形象猥瑣,可他們的床伴卻是瞪着一雙無辜大眼的美女石頭姐,這好比一朵鮮花不停插在一堆牛糞上......加上歐格斯·蘭斯莫斯将性愛場面拍的獸性十足、毫無美感,自然會令很多女觀衆感到被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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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倘若跟石頭姐床戰的不是綠巨人而是高司令,一衆妓院嫖客也沒有那麼醜陋,“剝削”、“僞女權”的指責聲或許會不會小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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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事雙方形象的不對等引發的惱怒心态(還需考慮到演員的名氣和地位:一方是奧斯卡、金球雙料影後,另一方的嫖客盡皆無名之輩),使人在解讀電影時易陷入兩個方向:一是以現實邏輯去套這部完全被架空的非現實電影,二是基于成見而引發過度的腦補。

對貝拉主動賣淫的指責,就是套用現實邏輯。我當然同意妓女是被剝削的存在,賣淫是對女性系統性的社會壓迫而不能是個人簡單的自主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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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我們就此情節發出質疑時,已經脫離了具體電影:貝拉從設定上就不是一個正常女性,她未經社會化洗禮,又怎能從社會的“高度”權衡賣淫利弊?

何況《可憐的東西》就不是一個基于真實社會的故事,而是幻想一段曆史上的“平行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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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選擇賣淫亦出自經濟利益的考量,鄧肯搶光了“上帝”留給她的錢,她要如何獨自在巴黎生存?女性主義也強調經濟獨立對女性獨立的重要性——所以,妓院戲并不能被簡單地視為“反女權”。隻能說它的呈現方式有欠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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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過度腦補”則體現在對大量性愛場面的耿耿于懷。其實性愛并非貝拉探尋自我的旅程中的唯一啟發,相反卻是最不重要的一環。因此,并不能說“整個電影基于女主從插入式XX獲得快感這件事”(某瓣高贊短評)——這完全是誤解。

我們不妨仔細捋一下這裡面的因果關系:

貝拉初嘗性快感,靠的是男人麼?不,她是靠自己——也就是無意中發現了自渎的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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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是率先發現了性,之後才“發現”了男人。所以,并不是男人“啟發”了貝拉性的快樂。

而且從男人身上,貝拉更多感受到的是不快:鄧肯無法滿足自己,而妓院衆生更令她滑向自己所謂的“輕蔑憤怒”。這種不快在貝拉與鄧肯大戰過後發出的靈魂拷問中表露無疑:

鄧肯:男人無法做個不停。貝拉:這是生理問題嗎?男人的弱點?

鄧肯:嗯......或許吧。

這段話諷刺地揭示了男人的虛弱。不管他們嘴上吹噓自己多厲害,卻無法滿足女性的欲望——特别當這種欲望是沒有羞恥心的、未經社會馴化的原始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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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欲望面前,男人們往往望而卻步或者繳械投降。因為男性慣于以欲望主體自居,當他們發現女性居然能夠“反客為主”時,就會感到尴尬和恐慌。

男性對自身的欲望從來都毫不收斂,卻以“合不合禮”來壓制女性的欲望。隻有那個黑人小哥直言不諱地說出:“有禮的社會,會毀了你(女人)”——欲望的雙方并不平等,貝拉卻要求平等。這才是對貝拉“性欲過剩”的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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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對女性欲望的規訓

話說到這,你大概可以原諒影片中的那些性愛場景為什麼如此激烈肮髒了:這純粹是以男性為主導的獸欲發洩,一點都不平等——明明對方隻能疲軟地來三下,還要被“教育”說違心話“棒極了”。蘭斯莫斯正是希望這些“不公平”的場景令你感到反胃,生怕你産生看A片時的“代入感”。

相反,在拍攝貝拉自渎場景時,蘭斯莫斯就沒有暴露什麼身體部位,他一直将鏡頭對準石頭姐的臉,直抵高潮。似乎是想表達:想獲得真正的快樂,還不如“自給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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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看:是不是這麼個理?所以我才會說:影片中的肉搏戲雖多,卻不重要。

再舉一個交媾不重要的證明:“性欲過剩”的貝拉,其自身卻是“單性生殖”的産物。維多利亞能變成貝拉隻因“上帝”給她換了腦子——這是理智“分娩”的結果而與下半身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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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腦子本來就蘊藏在母體中,“既是母親也是女兒”,而更絕的設定是:創造貝拉的“上帝”還是個性無能者......

沒有性能力的“上帝”依靠科技和自身的理性來造人,而“繁衍”人的器官居然是大腦——理性和知識的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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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反人類的設定中,我們可以看出:蘭斯莫斯相信性是原罪,“更高級的人”應該有更高級的誕生方式,這流露出他對人性和人類社會的絕望......

所謂的“上帝”或者說蘭斯莫斯自己,大概對人生是持以這種态度:人或許不該出生,但既然已經存在,死也沒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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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上帝”會拯救自殺身亡的不幸女人,但又對自己的選擇充滿糾結:

我對她的人生一無所知,隻知道她痛恨人生到選擇放棄甚至永不回頭。如果她從空虛的永恒中被拖回來......我憑什麼決定她的命運呢?但我本身也有一項認知,我的研究已進展到這一刻,命運賜給我一具死屍以及一個活體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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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擰巴矛盾的内心剖白說明:“上帝”不認為自己“換腦續命”的行為一定是對的。而是既然攤上了這樣的命運,隻能被迫承受......

以下兩部電影,便有助于我們理解《可憐的東西》真正想表達些什麼。

第一部是赫爾佐格的《卡斯帕爾·豪澤爾之謎》,男主角說過一句話:“來到這個世上對我來說是個可怕的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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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卡斯帕爾·豪澤爾之謎》

與貝拉相似,卡斯帕爾·豪澤爾一開始也被“父親”鎖在房間裡與世隔絕。兩個人的大腦也都不“正常”。不同的是:作為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局外人,貝拉憑借着好奇心、主動大膽地闖入文明社會并向其發起挑戰,最終赢得了自由,找到了自我;而卡斯帕爾則是被動地被抛入人類社會,最終被文明世界放逐和絞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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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帕爾·豪澤爾之謎》

另一部電影是大衛·林奇導演的《象人》,該片同樣涉及社會的邊緣人(畸形)、醫生、精神病院等元素。林奇同樣批判了“文明人”的虛僞與殘酷。和《可憐的東西》一樣,縱觀全片,裡面最像人的,反而是那個最“不正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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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象人》

說到這,《可憐的東西》這一片名的真正含義便呼之欲出。

誰可憐呢?表面上看,是身不由己的貝拉可憐。“上帝”說她可憐,就連她自己也認為自己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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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果蘭斯莫斯是這個意思的話,那片名就該叫《Poor Thing》而不是《Poor Things》。

而“Things”是“thing”的複數。這便一語道破天機:可憐的何止貝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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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被父親掌控、身殘志堅的“上帝”可憐;被人群排擠、視作異端的助手馬克斯可憐;自大、暴躁又脆弱不堪的鄧肯也很可憐......妓院那群擁有各種古怪性癖、連自身欲望都難以排遣的家夥,更可憐。

更不消說,貧民區裡那些像狗一樣被暴屍戶外、無人問津的可憐的死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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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東西:可憐的人類。

在蘭斯莫斯看來,所謂“人類社會”不過是冷漠、虛僞又殘酷的“文明人”彼此逢場作戲的一出“大戲”。每個人都對周遭的真實和真相熟視無睹、對謊言和不公習以為常,活在這樣的世上,才是最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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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員私吞貝拉對窮人的捐款

貝拉在郵輪上邂逅的黑人小哥哈利,便凝聚了影片對人類文明的批判。

哈利指給貝拉看貧民窟的死嬰,不光囿于階層批判,而是指出:貌似和諧有序的社會本質,是弱肉強食的吃人盛宴。你看弱者很可憐,可“如果雙方位置對調”,結果也是一樣。

哈利被老婦人稱作“cynic”,意即憤世嫉俗者。他最大的憤來自:人之異于禽獸者幾何?所以他堅信理性無用、堅信知識無用,“我們這個物種沒救了”、“哲學隻是人們想逃避我們都是猛獸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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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哈利一人這麼想,影片很多地方都在暗示人與禽獸的邊界并不那麼明晰。

譬如“上帝”在解剖公開課上就公然宣稱:“誰能區分人與禽獸?假如其中有差别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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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尚處在“嬰兒”階段的貝拉,對人想打就打、想摔東西就摔東西,行為與小獸無異。當她第一次看到青蛙,第一反應是“殺了它”(很多人小時候都有過虐待蜻蜓、蝴蝶等小動物的行為);可随着貝拉對人性和社會的了解與日俱增,再次面對船員虐殺海鷗的行為時,顯得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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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殺害青蛙的殘忍到面對死嬰的潸然淚下,貝拉對生命的态度慢慢發生改變了。她通過自身的經曆和實踐證明:同理心是需要“培養”的。因為可以“培養”,所以說人性本身也未必有哈利所想的那麼殘忍。“如果了解這個世界,就能改善這個世界”——也就是說:學習和經驗是有用的。

逐漸認清社會的貝拉是看透社會的哈利的對立面存在,在她看來:後者爆棚的負能量,不過是“無法承受世間痛苦的傷心小男孩”的逃避之舉。他不是她理想中的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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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要靠什麼方法才能避免來自文明社會的荼毒和同化,成就那個獨一無二的“自我”呢?

蘭斯莫斯給出了他的答案:貝拉光怪陸離的奇幻冒險,高度濃縮了人這一生成長的四個階段:

一、經驗

哪怕是被禁锢在深宅大院裡,貝拉也擁有旺盛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這點至關重要。不管性、美食、喝酒還是舞蹈,哪怕淪落到妓院,貝拉都是主動出擊、主動選擇。她絕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經驗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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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需要補充的一點是:“上帝”看起來與鄧肯的控制欲頗為相似,總以“外面的世界不安全”為由阻止貝拉去探險,其實并不然。他主要是以科學家的理性預防實驗對象出錯,在深層價值觀層面,“上帝”亦崇尚經驗。否則,他也不會向貝拉傾吐如下的心聲:

他們(編造的貝拉父母)是勇敢的探險家,因為山崩死在南美洲,他們大膽挑戰極限,付出代價,人生那樣才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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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義的人生一定是勇于實踐的人生。因此,當貝拉明确地告知“上帝”再不讓自己出去将會恨他的時候,“上帝”便遵從了她的自由意志。

大緻說來,“上帝”代表了蘭斯莫斯心中理想的父母:因自身遭遇過父輩的強迫而尊重子女的主體性,避免了悲劇的延續和輪回。子女并非溫室的花朵,以“愛”之名為其打造一個安全屋是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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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知識和藝術

食和性屬于本能的範疇,按馬斯洛的理論,當生理層面的最低需求得到滿足後,更高一級的追求就會出現。影片中顯現為知識和藝術。

但說實話,不論是聆聽樓上女子高歌還是閱讀愛默生,貝拉成長中的這一關鍵“進階”都刻畫得太倉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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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及一點愛默生的思想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貝拉的轉變:愛默生推崇直覺,重視個性和心靈的價值,批判資本主義泛濫成災的拜金主義——這些思想很契合了貝拉的人物特點和後續作為(捐贈)。

三、同理心

叔本華曾将人類行為的動機分成三種:希望自己快樂、希望别人痛苦、希望别人快樂。簡要地來概括這三種動機,便是利己、惡毒和同情。利己和惡毒都是非道德的,隻有同情是真正的道德行為。

貝拉看到死去的窮人時流下傷心的淚水,意味着她的“道德自覺”。先前的她,隻有利己和惡毒(譬如既享受鄧肯帶來的刺激又想将他扔進海裡)。直至面對衆生的苦難,她才将心比心地認識到人之為人的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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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直接影響到她後來對鄧肯的無能表現出寬恕,并主動邁向妓院品嘗底層的“人生百态”:

不經曆一番設身處地的換位思考,同理心便無從建立。

然而,就像知識和藝術施加于她的影響一樣,貝拉的“道德自覺”也展現得異常突兀和刻意。這三個概念在蘭斯莫斯的手裡,真就成“概念”了:它們出現的時機無法與前後情節水乳交融,好似為了凸顯人物變化而适時強行插入的文字說明和注解,并不構成一般意義上的人物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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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看慣了一般劇情片的觀衆就難受在這兒:這哪是人物啊?這不是大段說教麼......

或許我們可以這麼想:貝拉就不是個“一般的”人物,她本來是“一張白紙”,歌曲、愛默生或貧窮這類“小事”,給她心靈留下的印記當然比“一般人”要大。

正如:你對自己童年的印象會記憶猶新,因為一切都是新奇和放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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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曆史追問

貝拉最後選擇“回歸”家庭、“報仇”前夫的戲碼則可以這麼理解:她終于能夠直面自己。

對自我的反思、曆史的反思屬于最高級的智性活動,這意味着貝拉真正的脫胎換骨、長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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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隻想弄清一切的前因後果,明白自己從何處來,才能知曉未來将向何處去。

給前夫換羊腦的本意并不是報複,而是自保。她是在繼承和踐行“上帝”留給她的科學和理性遺産,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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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對貝拉的冒險旅程仔細梳理過後,我們會發現:《可憐的東西》是通過一個幻想中的完美女性來教你做人。用一具本來最“沒人性”的生命體的進化,來反襯“正常”人性的可憐與可鄙。

超越世俗污染的、淩駕于文明之上的“理想人性”究竟什麼模樣才是影片探讨的重心,女權主義尚在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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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女權-僞女權”的争論,甚至懷疑蘭斯莫斯是不是在故意“辱女”實在是跑偏了方向。

其實《可憐的東西》并不費解,隻是它憑空搭建的那個世界和女主角“超越人性”的人性,讓早已習慣現實主義議題的觀衆不習慣。若非優良的視聽與置景,恐怕更多人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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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說,它真正的問題在于表達過于生硬甚而淺顯。影片的深度包不住它天馬行空的設定,而它呈現的“理想人性”也并沒有構成一份明确的答案。

它提出問題,卻無力解決。當然,又有誰能解決“人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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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紀揚;公号|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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