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去年推出的新作《造夢之家》獲得了衆多觀衆和影評人的一緻好評,這部電影的靈感來自于導演自己青少年的人生經曆,講述了薩米·法布爾曼從第一次走進電影院到走上電影道路過程中一系列的家庭故事,凸顯了自身與電影,藝術與家庭之間的巨大的張力。《造夢之家》并不是簡單的“給電影的一封情書”,反而飽含了對電影複雜的情感,電影可以是可怖的,令人心碎的,充滿欺騙性的,藝術可以為你戴上皇冠,同樣也可以将你撕成碎片。

年僅6歲的小薩米第一次被父母帶到電影院去看《戲王之王》時,他是很害怕的,電影中的人物都是巨大的,當母親向他解釋電影就像夢一樣的時候,對他來說夢是很可怕的。電影中火車相撞的畫面給年幼的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那個畫面在他的腦海裡不斷閃現。最初電影的一大功能就是營造奇觀,如盧米埃爾的《火車進站》令現場的巴黎觀衆大驚失色,以為真的有一輛火車會從銀幕中駛出。對于電影的最初的迷戀以至于使我們想不斷地回到現場,反複觀看火車相撞的震撼場面,所以法布爾曼想要的光明節禮物是火車模型。薩米蹲在火車模型的旁邊,看到火車相撞脫軌斷裂的場面時,他甚至感受到了比觀看大銀幕更深的震撼和恐懼。是母親讓小薩米起了攝影機,當拿起攝影機的那一刻,創作便開始了,通過創作薩米掌控了自身的恐懼,是母親帶他走上了影像制作的道路,是他藝術生涯的引路人。攝影機具有無窮的魔力,它不僅重現現實,也可以僞造真實。膠卷中也可以蘊藏着不為人知的可怕秘密,足以讓一個家庭分崩離析。

斯皮爾伯格的祖父母都是出生在烏克蘭的猶太移民,在反猶浪潮席卷歐洲之時,來到新大陸,定居辛辛那提。他們的孩子阿諾德,從小就對各種電子設備頗感興趣,大學畢業後先後受雇于美國無線電公司,通用電氣公司等企業。影片中保羅·達諾飾演的伯特帶着家庭一路向西,從東海岸的新澤西州遷徙到西部亞利桑那州的新興城市菲尼克斯,最後又來到蓬勃發展的黃金州加利福尼亞,過上了體面的中産階級生活。斯皮爾伯格的母親同樣來自猶太移民家庭,與電氣工程師的父親不同,她性格活潑,為人熱情,喜歡跳舞,畫畫和露營,尤其是彈得一手好鋼琴,人送外号“小魯賓斯坦”。

在影片中,盡管薩姆的父母彼此相愛,但是米茲與伯特最好的朋友兼同事本尼卻有着不尋常的更深的感情。整部影片情緒的轉折點也是最動人的一段是,薩米在Mansfield 8mm剪輯機上看着露營拍攝的膠片時,父親正在燈下工作,房間裡飄蕩着母親彈奏的巴赫的音樂,随着膠片的轉動,驚人的秘密逐漸顯現,伴随着琴鍵敲擊出的低沉的音符,薩米反複确認着他在膠片上發現的細節,當他看清了母親對本尼叔叔超越朋友一般的充滿愛意的眼神時,他吓得後退了一步,正如他第一次見到火車相撞的情景一樣。

薩米發現了母親的秘密,自然地,他将這段膠片剪掉了,但是這并不能改變什麼。最終,父母還是離婚了,也許就是在這個時候,薩米對影像失望了,他放下了攝影機,将他封存起來,再不去碰它。影像是無力的,它改變不了什麼,反而讓最親近的人之間出現了裂痕,這是年少的薩米很難承受的。在2017年HBO出品的紀錄片《斯皮爾伯格》的開頭一段,斯皮爾伯格非常熱情地向我們描述當年看大衛·裡恩的《阿拉伯的勞倫斯》(1962)時的激動之情。他在其中輕描淡寫地提到,在觀看《阿拉伯的勞倫斯》這部電影之前,一度放棄了電影。《造夢之家》為我們補上了這一塊情感拼圖,每個電影人都會在内心一遍一遍的問自己,電影于我的生命到底有什麼意義,鮑裡斯舅舅給了薩姆一個最初的答案,我們都愛家庭,但也許我們更愛藝術一點,藝術帶給我們無限榮耀的同時,也讓我們陷于孤獨。薩米正是明白了這一點,也明白了他和母親追求的是同樣的東西,那就是藝術—成為一名電影導演,他理解了母親,也走上了電影制作的道路。

在這部以家庭與夢想為主題的影片中,導演對母親流露出極大的柔情,雖然她可能算不上一個特别合格的母親,她不善于做家務,做飯經常搞砸,事業上不夠成功,甚至對丈夫的同事動了無法克制的感情,最終還是離開了丈夫和孩子們。

但是站在今天的視角,或許能更好的理解母親當年的處境和選擇,她對丈夫更多是崇敬而不是愛慕,喜歡他數學家一般的天才頭腦,而丈夫對她和家庭的體貼和關心讓她無法做出傷害家庭的事,長時間壓抑自己的情感以及事業上與丈夫相比的巨大反差最終情緒崩潰,離開了家庭。在斯皮爾伯格的回憶裡,父親是完美無瑕的也是面目模糊的,反而母親是情感豐富而細膩的。正如薩米的妹妹對他說的那樣,在這個所有人都失控的破裂的家庭裡,薩米是最像母親的。

影片中描繪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除了社會和家庭對女性的束縛之外,社會上的種族歧視現象依然盛行,宗教之間隔閡依然存在,薩米也在校園中受到反猶主義者的刁難和欺侮,“猶太人殺了耶稣基督”,與狂熱基督徒的女友之間的感情也注定沒有結果無疾而終。

也許正是逐漸在成長中看透生活與現實的殘酷,薩米更加遊刃有餘地運用攝影機,利用自己高超的鏡頭語言的組織能力,可以将“逃學日”剪輯成任何想要的模樣,因為他已經是一個導演,這是藝術家的特權,在承受了别人無法理解的痛苦之後,這是藝術賜予他的禮物。斯皮爾伯格并沒有忘記向他最崇敬的導演約翰·福特緻敬,也許這位性格古怪的導演告訴我們,天際線不是在上就是在下,要麼俯視掌控一切,要麼仰視擁抱一切,藝術可以危險,絕不可以四平八穩地無聊。也如鮑裡斯舅舅所言,把頭放到獅子的血盆大口裡是勇氣,而确保獅子不咬斷脖子才是藝術。

結尾一個俏皮的鏡頭從對準地平線到最後升了上去,我們看到的是薩米輕快愉悅的步伐,就已經知道,他已經掌握了藝術的奧妙,他将成為一名偉大的電影導演,正如我們後來都知道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