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節沒能欣賞國足的腳氣幹雲,也沒能領會韓寒老師的四海蚝氣,而是在一個小島上給靈魂洗了個澡,看了一部叫《茲山魚譜》的黑白電影。導演是韓國名導李濬益,執導過《素媛》、《王的男人》。
電影講述了一位朝鮮儒家士大夫丁若铨被流放到孤島黑山,在這裡寫了一本叫《茲山魚譜》的故事。
乍一看這是個朝鮮蘇東坡的故事,但仔細看,這部電影承載的東西着實令人震撼,它講的是一個傳統精英在現代世界的自我救贖,真是值得每一位自诩精英的人認真看一看,重新思考理想、生存和生命的本質。
丁若铨兄弟三人是李氏朝鮮的貴族,對儒家思想掌握精熟,不僅一手好書法,還能熟練地寫出上引的七律、絕句。同時,正直西學東漸思潮,他們兄弟三人又深受西學影響,甚至還皈依了羅馬。
原本三人深得王的重用,希望引領李氏朝鮮從事西化改革,但老王駕崩之後,奸臣掌權,三人被指信奉邪說。
有趣的是兄弟三人被捕之後的反應。
· 丁學鐘堅韌不屈,直接殉了信仰。
· 丁若镛态度暧昧,一言不發。
· 丁若铨(故事主角)則秒變叛徒,否認自己背叛朝廷,甚至願意幫朝廷鎮壓邪說。
其實早在他們被捕之前,丁若铨已經被同侪不恥。當初羅馬要求他們讓信徒不拜祖先,他覺得與朝鮮習俗不服,拒絕執行,很多人已經覺得他信仰不夠純粹。
最終若铨、若镛兄弟二人被分别流放,丁若铨來到了鳥不生蛋的荒島黑山(因為覺得黑山的名字晦氣,丁若铨将其改叫茲山)。
之後的十多年,丁若镛寫了兩百多卷的皇皇巨著《牧民心書》(此書中文本2001年出版)和其他讨論治國的大作,廣涉兵書、禮法、經學……
而丁若铨則隻寫了幾本奇怪的小書,一本讨論松樹國有化擾民的小文章、一本類似《魯賓遜漂流記》的小故事《漂海始末》,還有就是這本介紹黑山附近各種海鮮的科普書《茲山魚譜》(此書至今沒有中譯本)。
丁若镛的巨著讓他擁有了巨大影響力,最終結束流放重新起複,而被所有人認為才華遠在丁若镛之上的丁若铨則終老于小島,再未見到光明。
在小島上還有個漁民小夥昌大,他是張進士的私生子,與母親被遺棄在荒島上。昌大熟悉各種魚類、海草、海鳥,但他一心想要讀聖賢書做官,證明給父親看。他認為程朱理學裡有救世濟民的不刊之論,畢生理想就是用朱子的學問改變世界。
昌大最初對丁若铨極為反感,認為他信奉邪說,有悖程朱理學。意識到丁若铨的才學之後,他不情願地跟丁若铨達成了一項「交易」:丁若铨教他四書五經,他則把自己對魚類的理解告訴丁若铨,助其寫成《茲山魚譜》。
在名師指引下,昌大的學業突飛猛進,不僅在飲茶對詩的時候大敗丁若镛的弟子,而且很快名聲大噪,被父親張進士提拔,跻身上流階層。
直到有一天,他在官場為名請命,惹了大禍,這才發現《牧民心書》裡的理想根本就無法實現,于是想起了老師。然而此時丁若铨已經病逝,昌大看着他留下來的《茲山魚譜》,淚流滿面。
丁若铨在留給他的信裡寫道:「昌大,我原本很害怕黑山這個名字,但是遇見你并一起生活,這種害怕消失了。我這個好奇心很重的人,重新找回了在流放之路上失去了的好奇心。多虧了你,在死氣沉沉的黑山上,我發現了堅強活着的黑色茲山。昌大呀,如鶴一般飛于九天固然好,但像沾滿了泥土和污水也來者不拒的茲山一樣,做一個黑色的無名之人,不也是很有意義嗎?」
故事最後昌大帶着家人回到黑山,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決策分析】
《茲山魚譜》的出彩之處特别多,篇幅所限就不一一展開了,我們聚焦一下丁若铨這個人。
很多人當年看不懂《黃金時代》,現在依然看不懂《茲山魚譜》。很多人不能理解為什麼蕭紅總是放棄easy模式,非要選擇hard模式,他們也不能理解丁若铨明明天賦異禀,為什麼非要不務正業,寫這麼一本小島海鮮大全。他連叛徒都做得,為什麼就不能像丁若镛那樣,認個慫,歌頌一下程朱理學呢?
這個問題不僅觀衆好奇,昌大也很好奇,他全程不理解丁若铨,仕途打開之後甚至怕丁若铨拖累自己,一度跟他劃清了界限。直到他發現丁若镛的《牧民心書》根本不治病,才想起老師這些年的追求才是實現理想的路徑。
丁氏三兄弟代表了精英實現理想的三種态度。
殺身成仁的丁若鐘選擇了削足适履,正面硬剛,最後理想和肉身都被現實砸得稀巴爛。
丁若镛則有點類似所謂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在理想受阻之後,他開始轉而擁護王道,又開始研究如何「牧民」,曾經的理想被他束之高閣……
而丁若铨看似選擇了easy模式——逃避,實際上他選擇了最hard模式——找到理想的實現方法,哪怕隻是一個很小的口子。這也讓這部片子不能簡單理解成韓國版的蘇東坡。蘇轼時代根本沒那麼多糾結,宋朝儒釋道三家和諧共處,根本沒有那麼多非此即彼。
丁若铨很早就發現日本西化之後國力大增,然而西學到底是什麼?
是信仰麼?好像也不是。從他拒絕執行羅馬的亂命開始,他已經意識到西學本土不服的問題了。
在島上百無聊賴之際,丁若铨終于想明白了。
他發現自己飽讀聖賢書,卻對現實一無所知。他剛到小島的時候,發現接待他大嬸正在拔松樹苗,他怒斥大嬸浪費資源。大嬸則告訴他,官府見松樹長大就把這裡入官,這裡是我們老百姓賴以活命的農田,我們怕被征走,就隻能砍掉了。丁若铨把這個觀察寫成了小文章。
他聽說島上的一個魚販遭遇海難,在琉球、呂宋、大清輾轉一圈之後回到島上的奇遇,很多地方他聞所未聞,趕緊一字不落地把這段奇遇全都記錄下來。
這本《茲山魚譜》最難理解,一個才華橫溢的士大夫寫這些鹹魚、海草究竟為了什麼?連深谙每種魚有多少根骨頭的昌大都無法理解。
有一次被問急了,丁若铨告訴昌大:我的理想是人人平等,如果寫出來會給妻兒惹來大禍。我兄弟若镛的思考我并不認同,擁護王道于世無補。所以我選擇什麼都不寫。
一個有丁若铨這樣才華的人選擇不說,比說還令人覺得震撼。他選擇了自我流放。
然而《茲山魚譜》真的是什麼都不說麼?他很努力地想要把現代文明的真谛寫在紙上:利用好奇心發現世界,改變和創造。這就是大航海精神。
與其說教,不如身教,丁若铨把大好才華束之高閣,用畢生精力跟一個小島漁民寫了一本關于大海的書,這不就是在告訴人們未來在哪裡嗎?
丁若铨還在觀察海魚、海鳥的過程中體悟了生命的壯闊。許多文明的哲學都是關于死的,而儒學的精髓卻在于生。這又是儒家思想最内核的部分。每一種生命都值得贊頌,頑強地生活本就是最美的史詩。
丁若铨看到了,找到了,也做到了。
這就夠了。
那座黑白的小島,在故事最後也有了顔色。
曾經精英們的說教總能迎來無數擁趸,現在大家則在各自的社群裡學習實用的技能,有人關心怎麼副業賺錢,有人關心怎麼職場進階。
我們都是普通人,欣賞不來網紅哲學家那些詩和遠方,隻想午飯多加個雞腿。我們沒有那個時間思考現代性和人為什麼空虛,我們努力賺錢的時候一點都不空虛。
若真有那救世濟民之心,不如專注研究一個小問題,哪怕它很小,小如《茲山魚譜》呢?
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心靈之旅嗎?為什麼非要無病呻吟?且不聞莊子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于無可就藥之地與人希望,是菩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