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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無法隻通過自己了解自己,一種文化也是。他者眼光是一面鏡子。能夠再次進入大衆視野,被闡釋、解讀、搬上銀幕,花木蘭故事是幸運的,盡管這也許是一種誤讀。但我們反觀自己最熟悉的東西時,往往慣性思維進入,恰恰是他者誤讀中的那種差異甚至是颠覆性的認識,能有效幫助我們反思自己的文化中厚植什麼情懷,缺失什麼精神。我們從這部電影确實收到了一定的回音。

沒有被糟蹋,好萊塢的确拍出了一些新東西。那就是這個故事中反複被提及的真實品性、勇敢精神,還有通過記錄木蘭的成長蛻變所表現出來的對女性力量的熱情贊揚。木蘭故事,是從小到大都被當做“誰說女子不如男”的典例,但若是進入文本去細讀,《木蘭辭》中主要宣揚的還是“忠孝”文化。木蘭“為父出征”,孝矣;保家衛國,忠也。她是勇敢的女子,不過這種勇敢在《木蘭辭》中是忠勇和孝勇。到了電影裡,木蘭之勇突出表現為“真勇”——一種坦露心迹、真實做自己的勇氣。即使上陣殺敵,她也不覺得那麼緊張,最讓她不安的是,反而是自己謊瞞真相、掩藏自己、凡事顧慮、不敢表現。因此全片在木蘭的身份被女巫揭穿、丢棄花軍身份,做回花木蘭的時候迎來高潮,這是木蘭的自我超越的高光時刻,也是導演着力去展現的價值:回歸自我,正視自我,找回真我,你才是勇士。跟木蘭形成對比的是女巫,她花着濃厚的妝容、形态變幻、飄忽不定,外表下是一顆極度黯淡的心靈。女巫的能力遠超木蘭,但身上缺乏“真勇”之氣。外在看來,她生氣地問木蘭“你是誰”,責怪她“你為什麼不做自己”,其實這也是對自己沒有真正認同自我而感到生氣,她努力錯了方向,一直在試圖讓男強女弱的觀念世界認可她,這是極為艱難的。而花木蘭卻在她的啟發下,堅定了說出“我是花木蘭”。如果木蘭沒有承認自己的勇氣,她最終也會像女巫一樣,隻能以強大的力量蜷縮在異類的世界裡。這是女巫和木蘭的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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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評論說女巫這麼強大,怎麼還需要被承認,自己當女帝不香嗎。這裡想用《麥克白》裡的一句話反駁一下,“如果你能夠掌控世界,然後把是非黑白颠倒過來,你為什麼不這麼做呢”?女巫當然可以這麼做,但這就不是真正地被接受了,最終不過是控制了權利與話語的孤獨者,她希望得到他人自發的、廣泛承認的認可,并且不是隻認可她,而是認可她這類女性。所以她願意為解救木蘭擋下一箭。她心甘情願,我們也不必感到惋惜,如果能力強大,卻不能得償所願,不如讓木蘭幫助她實現心願。在生命最後,她和木蘭實現了精神的同一,木蘭就是她,她就是木蘭。她為自己而死。這是我很喜歡的虛構形象,她賦予了木蘭故事另一主題,即女性之間的惺惺相惜。這個主題的表現必須要求電影作出情節的改編,讓木蘭在軍營時就亮出身份,對“從軍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的文本視而不見,這樣,矛盾沖突才能起來,主題才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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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這樣的颠覆和誤讀感到驚喜,女巫形象的新增令人耳目一新。但如果改得面目全非,觀衆是絕對不願意的。随着電影結尾逐漸回歸到原文本,新意也黯褪了。木蘭回家、重做女兒,孝順父母,軍中三德從“忠勇真”變成了軍中四德“忠勇真孝”,這樣的收尾歸回了木蘭的曆史真實結局,不過落點有點奇怪了,讓觀衆産生錯覺和疑問:不是全片都在宣揚自我真實、女性之勇嗎?怎麼又孝順了?不懂中國文化,沒看過《木蘭辭》的人,也許真的會覺得莫名其妙。這也是我覺得的最大敗筆。如果可以,我希望導演既誤讀了,不妨再大膽些,幹脆把殼也突破了。至于語言,雖然膈應,但是完全OK,因為這是一種明目張膽的他人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