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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婷并不是第一個從藝術電影圈以獨立電影人身份出道,但随後華麗轉身成為好萊塢大片導演的電影人。《諜影重重》系列的英國導演保羅·格林格拉斯和《沙丘》的加拿大導演丹尼·維倫紐瓦,以及我們熟知的墨西哥導演三傑,都是在她之前的成功範例。

好萊塢像一座帶着磁吸功能的巨大熔爐,無時無刻不在吸引着來自于全世界各地不同語言文化的電影人。但這座“高爐”的熱度和融化能力往往高得讓人無法承受,很多人一旦掉進去就會徹底失去自己的本來面貌,成為被重新鍛造眉眼過度相似幾乎看不出區别的零件組合。

之所以要提到前述幾位導演的名字,因為他們是少數幾位電影人,能以鮮明的個人風格鑄成高強度耐熱的“外殼”,不但拒絕高溫的融化,而且還反過來改變了一些熔爐外貌。我們對于《永恒族》和趙婷的興趣,或多或少來源于一位有着華人背景的女性藝術電影導演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保留她的個性風格,并以其為基點去改造漫威這個當今世界影壇商業價值排名第一的巨型IP。

趙婷得到拍攝《永恒族》的機會也并非輕松,和她競争導演位置的有幾位頗有實力的中生代導演。但她通過一份充滿視覺想象力的計劃書和聲情并茂的描繪打動了漫威的高層。按照她的說法,她一早就是漫威粉,并且深愛科幻電影和各種類型的漫畫。漫威打算通過《永恒族》對其系列電影做深入轉型,改變十多年來貫穿其中的白人直男色彩,一位帶着獨立電影色彩的亞裔女性導演似乎可以延續其通過《驚奇隊長》而做的一些女性主義多元文化改變,把風格、類型、人物和主題思想多樣化的思路拓展下去。題外話,《驚奇隊長》的一對導演搭檔安娜·波頓和瑞安·弗雷克同樣來自于獨立電影圈,他們2006年的影片《半個尼爾森》是21世紀頭十年美國最好的獨立電影之一。可見,獨立藝術片導演和女性創作者身份成為漫威選擇大規模商業制作團隊領銜者出人意料的新标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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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說,《永恒族》的成片以某種集大成式的突擊步伐迎合了漫威高層向着“政治正确”方向急速邁進的渴求。影片的十位主要人物囊括了亞裔女性、黑人女性、拉丁女性、白人女性、女童、南亞男性、東亞男性、黑人男同性戀等等各種不同的所謂多元文化社會的身份符号。原本在漫威系列電影中占據絕大部分主角地位的白人男性隻得到了一個席位,最後還被揭破是最大号反派,衆叛親離隻得飛向太陽自我了斷。

如是安排得過分平均的角色身份分配,還搭上了正在被熱炒的氣候變暖議題——片中的變異族蘇醒複活,隻是因為氣溫逐年升高導緻封存前者的冰原融化。甚至在影片的結尾從海中冒出的即将誕生的天神五指,也更像是一場地質變動引起的自然災難。如果說《永恒族》相對其他漫威電影有什麼顯著的變化,這種以近乎投機的方式去迎合流行社會議題的心态和想要讨好一切族群的平均主義思路可能是其形式上最好辨别也是最商業化的元素之一。

除此之外,趙婷還加入了一些相當宏大的特殊表達構想:《永恒族》的上半部分以走馬觀花看西洋景的方式由散落在世界各處的永恒族成員們帶着觀衆穿梭于人類曆史的各個時代和地域——古巴比倫、瑪雅、印度、廣島等等;趙婷的意圖是通過表現人類文明的精華和其遭遇的種種災難困境,推動超級英雄們對弱小、天真、既有各種創造性萌動又需要超級力量呵護的人類産生深厚的情感,為永恒族背離天神交付的使命而保護地球不受侵害給出充分的理由。

看上去,這也是一種超級英雄和人類關系的嶄新演變:地球不再僅僅是超級英雄和邪惡勢力打鬥的戰場,無論誰赢了它都免不了被炸得飛沙走石千瘡百孔;人類也不再僅僅是腦容量有限天生就需要保護的“小動物”,而是創造過奪目耀眼文明的高級生物,他們的情感和智慧價值連城是應該被保護的對象。在此基礎上,隸屬于永恒族的女主角塞西也和人類陷入愛情漩渦,成為她理解後者情感并珍惜其文明的起點。在漫威系列作品中,如是人類和超級英雄以平等姿态密切溝通的劇情模式從《驚奇隊長》開始變得比較明顯,發展到了《永恒族》則演變為兩種文明接觸融合的宏大史詩化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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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從形式到内容再到主題的轉變,基本上可以在一份電影項目創投文件裡表達得清楚明白,這也是漫威高層很容易就理解并欣然接受的部分。但接下來的一些變化,隻能在劇本寫作、現場拍攝、後期制作甚至是成片出現後才能一睹真容了。

遺憾的是,當我們看完全片後,留下的觀感卻是它和一份撰寫精美的項目計劃書并沒有多少本質差别。換句話說,它可能在項目口頭介紹時被說得天花亂墜,堆砌在一起五花八門的内容也看起來眼花缭亂,但這些散落的部分并沒有真正化做一部完整的電影,觀衆好像在大銀幕上讀了一份時長兩個半小時的PPT文件。而閱讀長篇劇情提要和觀賞電影畢竟還是有一些感受性區别的。

趙婷的前三部影片《哥哥教我唱的歌》《騎士》《無依之地》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全部是劇情極度弱化,但影像情緒鋪滿銀幕的慢節奏電影。這樣的風格給了趙婷相當大的自由跳過戲劇化的劇情和人物心理描繪,借助畫面、聲響和人物的姿态動作去展示他們的内心世界和精神狀态。因為劇情極度簡化的省略含蓄,導演可以騰出手來随心所欲在銀幕上進行寫意式“作畫”,這是趙婷從泰倫斯·馬力克那裡學來的導演思路和表現技巧。某種程度上,它屬于美國劇作理論家羅伯特·麥基定義的“反情節”電影,它的含義其實就是“反對情節存在的電影”,以取消情節為代價而為電影化情緒展現預留出最大的空間。

趙婷構建《永恒族》前半部分的思路就是建立在上述個人特點之上的。片中的超級英雄很像《無依之地》裡的女主角費恩,為了湊齊人數從一個地點“旅行”到下一個地點,它的實質類型結構幾乎變成了公路片;但它呈現這些人物關系與情感的方式又是《騎士》化的,我們隻能看到各種碎片化的人物情緒展現和烘托氛圍的聲畫組合,對人物心理發展的前因後果和細節變化一無所知。

也許趙婷是刻意要把自己的個人風格特點融入一部漫威類型電影的構造中,但她可能遺忘了一點:所有漫威作品都是巨量劇情信息的傳遞,觀衆對漫威人物的認同感是建立其海量背景信息釋放的基礎上的。也許一個戴着牛仔帽的青年出現在美國西部原野上的無聲畫面就足以讓觀衆明了他的身份(《騎士》),但當十個穿着緊身衣手眼噴火的超級英雄從天而降時,如果不用有效迅速的方式交代人物的身份背景故事和情感細節,并在此基礎上依托密集的劇情進行個性心理塑造,沒有幾個觀衆會知道這群人到底是幹什麼的。這是漫威電影的框架模式,也是類型片的局限所在,不理解這一點就無法拍好一部商業電影。

也正因此,在影片人物衆多的前提下,趙婷采取的大面積短暫閃回和拼貼畫面的内容組織方式制造了一種沒有過程隻有結果的觀感。觀衆跟随着攝影機和華麗的CG畫面四處跳躍,所到之處看到的都是一句話劇情梗概和人物含情脈脈的互相對視,看慣了傳統漫威電影的觀衆會忍不住一直發問:這倆人怎麼就在一起了?超級英雄和人類一起鋤個地就培養出深厚的感情了?這壞人又是怎麼突然一下大徹大悟不下狠手了?在一部漫威片裡,這些帶着強戲劇化邏輯的情節性問題,沒辦法靠人物逆光的側面特寫和深情對視來回答。後者更無法塑造超級英雄内心與外在成長的弧度曲線,這恰恰是漫威人物,無論是蜘蛛俠、鋼鐵俠、尚氣還是驚奇隊長最核心的人物塑造立足點。這大概是為什麼在長達157分鐘的電影中,這十個超級英雄的個性始終在靜态停滞和突然轉變之間跳躍,他們像趕場一樣在一個又一個地點穿梭,但卻幾乎沒有個性和外形有迹可循邏輯自洽的順暢成長。這可能算是《永恒族》帶給漫威的另一個顯著變化,盡管我們并不能确認它是否是一個被遺漏的劇作技巧缺陷。

更關鍵的是,當代商業動作片的劇情銜接不是跑四百米接力賽,上一個選手把棒交到下一個選手就完成了任務,它是依靠外在和内在并存的懸念張力設計來完成的。它要求叙事緊貼觀衆心理需求,細緻設計結構和場景的起承轉合、反轉颠覆和首尾呼應。這同樣也不是《永恒族》漫遊式的劇情結構能容納的:人物每到一個新地點即交代任務完成規定動作然後直奔下一個地點的平鋪直叙流水賬式操作,沒辦法讓觀衆的注意力緊扣住劇情發展。影片的PPT感如此之強,概因為它的劇作和剪輯僅僅是每一頁精彩内容的簡單串聯,既沒有形成有效的戲劇張力,也無法讓觀衆對人物産生深度共情。它有的是關于内容的宏大想法,卻沒有構築結構的有效技巧。

如是扁平化拼湊感強烈的觀感體驗,同樣來源于影片的動作設計觀念。以往漫威電影的打鬥在奇觀化展現人物特殊的超能力之外,也非常注重動作的實感産生的震撼效應。它有效吸收了從香港動作電影中演化而來的一整套結構化動作韻律的技巧(比如電影理論家論家大衛·波德維爾總結概括的“停—打—停”套路),使打鬥在充滿視覺沖擊力之外,同樣具有節奏變化的内在頻率,甚至賦予了動作微觀叙事表意的效應。比如《驚奇隊長》開頭的一場練習打鬥被切分為時間長短不等的五段,人物的表意對話被穿插其中作為切分動作節點的停止和再啟動契機,随着每一次動作停頓和言語挑釁的層級升高,動作的速度和力量由緩到強,由你來我往的招式切換轉換為一招制敵式的兇狠,在保持靈動有序節奏感的同時,又完成了表意的微觀叙事功能。

但反觀《永恒族》,它的動作場面設計思路像是倒退回了八十年代美國電視動畫片的水準。它直接放棄了對節奏感的把控掌握,隻把重點放在了平面化的奇觀表現上。在火光炸裂中人物像沒頭蒼蠅在銀幕上無序飛蹿,超能力的奪目耀眼光芒好似失控倒地的集束二踢腳一般四處噴射。若是出現在項目計劃書上它可能是相當吸引眼球的靜态視覺素材,但是對着大銀幕看半個小時這些拼湊起來的特效畫面,觀衆會因為現實感的極度貧乏和節奏感混亂成一鍋粥而疲憊不堪,除了堆砌的視覺特效“污染”之外一無所獲。

應該說,無論是宏觀叙事,還是微觀動作,抑或是整體節奏的把握,《永恒族》都處在半失控狀态。所以并不奇怪北美影評網站“爛番茄”顯示他的綜合影評指數隻有48%,比此前在漫威系列中排名最低的《雷神2:黑暗世界》還要低22個百分點,在很長時間裡恐怕都沒法逃脫為漫威電影墊底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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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保羅·格林格拉斯以個人風格濃烈的《血腥星期天》摘得柏林金熊後,轉戰好萊塢接拍了《諜影重重2》。他放棄了強烈的意識形态表達和散點叙事的個人特點,屈身融入了傑森·伯恩的間諜驚悚故事,在尊重商業電影叙事和視覺表現規律的前提下,努力保持了自己在導演調度上的特色并借助劇情的發展将視聽能量發揮到極緻,不但讓該系列成為好萊塢影視上最成功的間諜片系列,還讓我們在《諜影重重3》中見識到了前所未有的精彩動作場面調度,其中的個人印記幾乎無法被别人複制。無獨有偶,丹尼·維倫紐瓦這位來自于加拿大魁北克的獨立藝術片導演,初入好萊塢以《囚徒》《邊境殺手》這樣的類型片技驚四座,不但流暢穩健的節奏感和驚心動魄的動作場面征服了好萊塢電影工業,同時還将加拿大電影獨特的冷峻凜冽風格悄無聲息地滲透進了商業類型片形式之中。

這些個人風格強烈的電影人在好萊塢得以立足,并不僅僅出于他們對某個類型電影的喜愛,而更來源于對不同類型電影内在紋理規律的精心鑽研、熟練把握和對個人特點與整體類型結合的正确認知。反觀《永恒族》,無論是形式風格還是内容主題,都反映出某種躁動的嫁接意圖。創作者忽視了類型電影很多内在規律,急切地想把過去的藝術電影拍攝經驗硬性移植到商業電影制作中,以期在外在形式上一勞永逸地延續個人風格。其充滿野心的構想令人欽佩,但吃力的表現方式卻呈現出力有不逮的尴尬。

《永恒族》裡是否還有些讓華語觀衆熟悉的元素?除了片尾誕生的天神巨大手指和頭顱浮出海面的場景,讓人想起了幾年前徐克和周星馳《西遊伏妖篇》中假如來佛張開手掌現身于波濤洶湧大海上的設定,還另有一股悲天憫人的宏大濟世情懷讓我們在很多華語商業電影中似曾相識。雖然如今的北美觀衆對這種從天而降的濟世理想感同身受程度着實有限(它和《尚氣》中叛逆父子關系激發的對抗和拯救沖動有着明顯的區别),但它也确實為過往實用邏輯主義占上風的漫威系列暗中烙下了一個虛幻飄渺的東方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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