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和爸媽一起看了楊導的新電影《小小的我》。看楊導的電影是需要一些小小的勇氣的,你知道未來的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即将直面一種痛苦,但也清楚的知道,陣痛過後會迎來一縷曙光,一線希望,一點溫暖。一如《春夢》女性囚禁在母職和禁锢欲望間的隐痛,《春潮》那幾乎所有女性會經曆的與母親的戰争、隔閡與和解,《媽媽!》那對阿爾茲海默症和遺忘的分離的年邁體弱的恐懼、及母女間永遠嘗試着互相托舉的撫慰。今天的劉春和一樣,當我最初看到海報中易烊千玺佝偻着手指筆下寫着“劉春和”三個字,我知道,我又将看到一場伴随着悲傷的故事,内心有些恐懼去面對那樣的場面,因為我害怕是否會喚起一種同情,而這同情又恰恰直指着我心底或許我不曾洞察的慶幸和傲慢,“幸好我生來正常”,在以往的經曆中,我不曾獲知除了同情、可憐,我應該如何去看那樣一雙眼睛。理智告訴我們最大的尊重,應該是如常,而如何如常?“像對待正常人一樣對待他們吧!”就像一句廣告,很多人都知道,所以我很好奇,楊導将如何講述一個腦癱患者,一個畸零人的生活。以及這一次她将戴着怎樣的目光去望向這個正常人劉春和?
開篇一雙腳正艱難的向上攀爬着,這是整部電影的第一個鏡頭,也是劉春和始終在努力向上生活的證明,而艱難的抵達天台後,卻又用筆在紙上艱難的寫下“遺囑”二字。一個掙紮在生死間的孤獨的生命。也是他過去二十年來所經曆的全部生活寫照。他沒有朋友,因為沒有微信,二十歲的孩子還戴着小天才手表,更像是一個時間被滞後的證明,在這些他隻能慢慢前行的日子裡,同齡人都奔向遠去,唯一能相依為命的是時間節奏同樣緩慢的外婆,每年生日隻有外婆的陪伴,偶爾外婆會帶上她的老年合唱團朋友為之慶祝。在他的生日餐桌上,他卻如同一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母親不許外婆帶着他出去“瞎玩”,她希望春和複讀考就近的大學方便照顧。而春和則希望考取師範大學做老師,他希望将“苔花也能開出不輸牡丹的尊嚴”,告訴每一個他将會認識的人們,以改變将來更多的人對待那些生活有困難的人的看法。(無獨有偶,蔣勤勤老師上一部電影中吳苔花這個人物也曾用這一典故,而卻有另一番有趣的解讀,苔花妄想開成牡丹卻成空夢一場,而終于接受了成為苔花的現實,即抛棄理想自我回歸現實自我)而在這裡,劉春和為着平等、為着尊嚴,更為着建立将來有可能實現的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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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春和的母親和外婆,其實都在不同程度的把他視作正常人。母親認為他可以和正常人一樣讀書寫字考大學,但是要比同齡人更努力,她會叮囑春和做試卷、練字,要在将來試卷呈現在考官面前時與常人無異。她像每一個擔憂孩子将來面對社會生活的母親一樣,規訓養育着春和,顯得如此嚴厲,而細看家裡卻又有一絲溫暖,那是來自冰冷的家具,所有呈尖角的地方都是圓的或者被軟海綿包裹着。就像母親陳露,在她獲知兒子的病情時,不得不面對這冰冷的現實,卻又不得不接受,也想盡辦法堅持着。卻也帶着憐憫與不甘。 而外婆則不同,她相信劉春和有自己的世界和自己的想法,她支持他做一切事情,哪怕隻能收獲異樣的眼光,她也一定是那個會驕傲的錄下視頻,快樂的含淚鼓掌支持的觀衆。外婆的愛滋養着春和,讓他有空間生長成為自己。外婆會支持春和考師範,會在收獲公交車司機歧視時站出來,會相信他能作為鼓手,帶領老年合唱團去演出。外婆無條件包容着孫兒的一切,因曾失去陪伴女兒所産生的愧疚也在其中獲得救贖。外婆清楚知道春和的身體局限,卻也信任他的能力。在此母女二人成為鏡像一般,看似都在為着春和的将來,但卻呈現相反的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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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的痛苦還來自于一種存在焦慮,他似乎經常蜷縮在行李箱中懷抱着一具骨架安然入睡,夢裡他會擁有健康而靈活的身體,奔跑、遠行,那是他的願望,卻也是他意外痛苦的來源。在一次童年同樣的躲避時曾聽到母親想過春和真的消失。或許生活會好的多。從此,春和似乎總是隐隐的感覺到自己的“多餘”,一種讓他人背負他生命之重的愧疚,而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生來如此,沒有選擇,所以在對峙母親那一場戲時,他有那麼多的怨恨,那麼多的痛苦,沒有人想要這樣艱難的生活,别無選擇,隻能接受,因為這是命運。我們隻能背負着這該死的命運求索,不是奮力向上攀爬,就是墜落深淵。他也嘗試過消失,尤其當喚起他作為正常男人情欲的、如同一束陽光一樣照進來的雅雅最終選擇遠離;當他曾引以為傲的工作的咖啡館似乎在将他視作營銷工具;當母親生下妹妹将自己推開;當得知求和解的糖果高血糖的母親不能吃因為會變做毒藥。他甚至吞下那“毒藥”(親手做的糖果),以求結束這多餘的生命。而醒來看見母親,也終于獲知了母親的痛苦,那來源于她自身的焦慮。春和在和母親共處時,因着太認同自己殘疾的身份,而忘記母親也是一個完整的人,她有權力獲得她自己想擁有的生命體驗。春和默默聽着,也終于接受與和解。這雖然是一場從外至内的疼痛過程,卻獲得了成長。 因此最後他也希望外婆離開這被困鎖的母職,為自己而活,帶上漂亮的絲巾,去想去的地方,過想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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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苔花活出不輸牡丹的尊嚴”是劉春和的态度,那最後在公交公司聽證會上的演講,則對應着創作者的态度,即如何構建一個溫柔的世界。那就是“木桶理論”一個木桶的容量取決于最短的那一塊木闆而非最長的那一塊,就是一個樂隊願意讓看似最孱弱的人作為鼓手帶領整個團隊的節奏,就是一個社會,将公共設施和一些既定規範以傷殘人士為标準,我們才會迎來一個更平等與和諧的社會。有趣的是,今年另一部熱議電影《好東西》也将鼓槌交給“你怎麼打女鼓手就怎麼打”的小女孩兒手裡,好似女性導演之間英雌所見略同的默契,一種改寫規則的權力交接。曾有幸與楊荔鈉導演有過一次談話,她曾提到“電影隻能提出問題。”而我欣喜的看到這一次她不僅提出了問題,也在短短130分鐘的時間裡,在觀衆與春和和外婆一起悲喜交加間,試驗性的提出方法,解決這一問題。戴錦華老師和周轶君老師有過一次精彩的對談,提出過一個觀點“女性不是性别而是一種處境”,這是一種屬于弱者的處境,是占領區的平民和解放了的黑奴,同樣,在《小小的我》中,是畸零的劉春和,是步入年邁的外婆,是被時代科技遠遠甩在後面的老年人們(老年合唱團),是健康陽光卻沒有工作的年輕人,是每一個都有一天會成為老人和病人的我們,是被社會遺忘和抛棄的人們。在科技進步的将來,在AI席卷世界的未來,在35歲在職場已然無用,在讀書和文憑依然趕不上時代進步的眼前。我們将如何安放我們人類自身?劉春和渴望成為教師,學習漢語文科,因為飽讀詩書的他深知,在最孤獨的黑夜隻有文字和詩篇能給以慰藉和力量,也隻有語言可以建立一種規則和叙事,而也隻有語言的試問和思考,而後探索人類的邊界和科技的進步,所以語言是最原初的東西。而建構未來,僅靠先進的科技隻是将我們帶去更遠,而人文關懷才能将冰冷肅穆的遠方帶來和煦的春風和溫潤的海洋。
最後非常感謝楊荔鈉導演将鏡頭對準了在角落如苔花般的畸零人,帶我們看小小的劉春和擁有的大大世界(電影的英文名為《big world》),在觀影的過程中,觀衆無數次的望向劉春和的目光一定有很多很多,如同外婆那樣是平等的溫和的。也感恩演演員們的努力,劉春和這個人物是易烊千玺在佝偻着身體用力向上生長出來的,也是一層層剝去原來的自己誕生出來的。最喜歡外婆陳素群,演員林曉傑老師,不僅溫暖了劉春和,也溫暖和治愈了每一位觀衆當然包括我。外婆似乎是每一個人的理想家人,就像《媽媽!》中的吳彥姝老師釋演的母親一樣,一種無論如何我永遠都會理解和支持你的慰藉,溫暖強大也擁有力量,多說一句,楊荔鈉導演本人的氣場也給我這樣的印象。再次在心裡給每一位主創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