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後确實能理解,為什麼這部印度電影可以屢次拿下國際上的劇本獎(從威尼斯的最佳劇本到亞洲電影大獎的最佳劇本)。

《學徒》講述的是一名印度古典音樂學徒的故事,他的童年、青年和中年時期被拆解并拼湊。雖然他努力遵循前輩、大師的傳統理念和教導,但随着時間的流逝,他開始在内心深處懷疑自己的藝術追求是否現實。

劇本的優秀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影片在戲劇的時空結構,人物的塑造和隐性的話語層次上,都藏匿着諸多關竅,常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展開和微妙的局部反轉,甚至後半段在幾場頃刻間的戲裡(下文會具體談到),就反轉了此前鋪陳的不少戲。但導演柴塔尼亞·塔姆哈尼又處理得很奇異、不是尋常的反轉模式,這在路數上令人聯想到了貝尼特·米勒的《卡波特》《狐狸獵手》,某種程度的殊途同歸。

...

另一方面,是影片非常深刻地探讨了藝術與世俗、藝術與生存、藝術與人生價值、藝術與道德的主題内涵,帶來了醜惡乃至血淋淋的真相,極端而又令人無法逃避、感同身受——

大多數人系統地學藝術,仍是難以跨越其門檻半步,但這可能是幸運的;因為跨過門檻的少數人,他們中的大多數面臨的是“回不去”,一生從事這項事業,而内心深處卻在日漸崩塌,強迫自己相信“藝術的謊言”。但人生又是何其苦短呢?

《學徒》對印度古典音樂的體系反思,是極其有力的。片中,男主角逐漸發覺,自己對古典音樂的信仰變得越來越虛無。這種虛無感在一次譏諷中上升到了頂峰:青年時期,他在偶然的一次交談間,得知了偶像與師傅的真相,信仰幾乎在瞬間坍塌幻滅。他以潑水這一憤怒的舉動,遮掩自己那已經被粉碎的自尊,此時他才可悲地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為藝術付出的代價,那些禁欲的束縛和物質條件的掙紮,也許是可笑的,是不值得的。

生活在别處,有另一種解法,一個人當然可以與世俗嘗試和解。但他做不到,他無法停下來去轉換思路,因為自己已經在這條路上已經奔馳了太久,除了繼續,别無他法。

印度傳統文化不提倡在世的享樂,而是不斷地告誡民衆要在無常的人生裡反複練習,達成苦修。這一“苦行觀”,在導演的處理與編排下,成了藝術界裡精神PUA、藝術生态中人身剝削的實例。傳統與信仰,都綁架了這個可悲可歎的學徒,更叫人痛苦的是,即使他意識到這點,也無法逃離這個生态,隻能繼續“自欺欺人”,這是他唯一能做的選擇。

正如布爾迪厄以場域理論所分析的“藝術場理論”——強大的制度習俗系統構成了強大的引力場,把藝術品準則,美學觀念和品味都強加給了既定階層的人。藝術場也由此成了遵循自身運行和轉變律例的空間,它内部結構表現為不同參與者之間的權力關系,藝術的本質是上演權鬥的舞台。

隻要身處于藝術場域的界面之内,男主角這樣的學徒,究其一生,也許都無可逃離地成為它的一部分,就如結尾處他的妥協。

能與體制角力、從中跳脫的藝術從業者,往往是跨過門檻的少數人裡的少數人。而男主角,是少數人裡的多數人,幸運而又不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