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極其簡單,十四分鐘,幾個場景,一個女學生的視角,開頭和結尾的計時器相呼應,男人和女人相呼應,異性戀和同性戀相呼應。

一閃而過的背景,不斷響起的南泥灣,酒桌上的道士,還有“趙勝男”這個名字,如果在暗示、隐喻、和諷刺,那麼是不是在某些時候,事實真的如此,或許電影誇大了,又或許根本沒講,但你看出來了,你這樣想了,這個故事就完成了部分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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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汪有對《天下烏鴉》的理解。

@汪有 2022.7.12發布于微博

大長文:我同學唐藝導演的短片《天下烏鴉》為什麼能拿下金棕榈?

要點包括:

1. 這是向西方獻媚迎合價值觀才得獎的嘛?你們為什麼噴都噴不到點子上?

2. 楊笠罵普信男大火,為什麼?

3. 科班學生拿不到獎,你們的短片為什麼不行?

4. 辯題:凝視回去,是不是應對男性凝視之道?

5. 唐藝電影的女性視角到底先進在哪?

正文開始:

去年,我大學同學唐藝,靠十五分鐘的短片《天下烏鴉》,拿了戛納金棕榈。

被一片罵。

豆瓣打分四點幾。

罵聲主要包括:獻媚西方,抹黑中國,拍攝中國陰暗面,給洋人當狗,拿了洋人的獎。

我女我也,感到不适,看她不爽,能看出來她要諷刺油膩男,但還不如我們學生作品。

那她拍了什麼?

故事特别簡單(我全給你們劇透了,你們并不用真看):

一位女中學生,被表姐叫去參加飯局。

局上都是些中年油膩男,開一些破爛玩笑。不過叔叔們還給了紅包壓歲錢。

局後去了KTV,油膩男點了小妹陪唱陪喝酒,露出了些油膩醜态。

也沒對女生做啥。

隻有一個胖大叔,沒點小妹,看起來是個好人。女生跟大叔玩的還挺好。

結果發現,大叔沒點小妹隻是因為他是個gay,結尾和一位男青年看對了眼,去了小旅館(扣回标題的天下烏鴉一般黑)。

女生無奈拿出秒表計時,說:他們肯定搞不了多久。

全劇終。

看了以後,大部分觀衆第一感都是:就這??就這就拿金棕榈??

金棕榈這麼拉??

一群電影學院所謂科班的學生,紛紛出來噴。

他們實在想不清楚,隻能自作聰明,在那解釋:

踩中了西方政治正确,踩一腳中國。

這不就,拿了獎嘛?

這麼簡單的故事,全片成本11萬港币,是這些年最便宜的金棕榈。

是什麼打動了評委?

顯然不是什麼特效、大場面,隻可能是因為某個idea,在特别的點上,展示了某種先鋒性。

這部短片到底具備什麼先鋒性?( )

A. 她罵了中國,給洋人做狗;

B. 她向女拳下跪,諷刺油膩男;

C. 她是亞裔黃種女性,疊了buff;

D. 她結尾拍了一對gay,迎合LGBT。

答案是E,她創作出了獨特的女性形象,不是迎合,而是引領突破了電影性别叙事角度。

回去看劇情,我們想想,哪一個角色、橋段,是最不可或缺的?

是那個女學生。

換個導演,我拿掉女學生,我今天就迎合西方了,我拍陪睡,比陪酒更能抹黑,就能拿獎?

不能。

一個俗套的女權片子,會拍這些人非禮了這個女生,傷害了這個女生。

戲劇沖突在:女生如何解決危險。

導演會表現這個女生非常慘,呼喚大家重視婦女權益。

“我們一起來幫幫女性吧!”

唐藝沒這麼拍。

她創造的女學生,非常疏離,非常旁觀,她沒有被卷進酒局裡,也沒有被非禮揩油的危險,KTV大家摟着小妹嗷嗷亂叫時,她就在那旁觀酒局荒誕的一幕。

她是個觀察者,研究者,評論者(片名就評論是天下烏鴉一般黑),還是拿着表秒計時的測量者。

這是極少出現的女性角色。

她的原型正是導演本人。

那一年我同學十八歲,剛剛高考完,等着上大學。

莫名其妙,他爸的朋友,把她帶去了一個酒局玩耍。

她成績很好,清華北大招生辦輪番上門邀請,那個叔叔把她帶去,也是想長長臉。

席間當然會有油膩吹捧,但總體大家對她很客氣。

然後他們去了KTV,點了小妹。

我同學跟我說,她當時巨震驚。

???

你們很多人的老婆我還見過,你們就明晃晃叫來一排小妹???你們都不演一下的嘛???

“上次那個Lily還在嗎?”

“上次那個不在,您看這個,可以嘛?”

叔叔大步走向Lily,摟住小妹,說:

“我今天就是最幸福的男人。”

這就是發生在她眼前,颠覆十八歲女生三觀的橋段。

她把這些原話也拍進了短片裡。

很多女青年都經曆過油膩飯局,但要不然太不被尊重,導緻全程在保護自己,沒法去觀察;要不然太被尊重,自己說了算了那種,對方也不敢放肆。

而我同學這個微妙的身份,恰恰給她提供了絕妙的觀察角度。

她是朋友的女兒,高材生,他們不會對她怎麼樣。所以她是安全的,可以大膽觀察。

但她也隻是朋友的女兒,也不用太過尊重。所以他們在她面前是沒啥顧忌的,可以當面明晃晃對小妹摟摟抱抱。給了她觀察到荒謬的機會。

荒謬的沖突出現了:一個場子,一邊是穿校服的女中學生,另一邊是種種奇怪舉動的中年男性。

網上噴我同學的科班學生,紛紛留言:“搞不懂這種片子怎麼會得獎。”

你們果然不但自己不思考,也不會上網查資料。

評委很清晰地給出過評價,評委說:他們很久沒有在電影裡看到這種女性形象。一般來說,拍到第三世界的婦女,通常都挺苦的,要去記錄她們的苦難,博取眼淚。

而在本片,女生是超然的,居高臨下的,唯一清醒的,帶着審視的角度。

這是非常新的女性形象。

往大裡說:這是“拿回了叙事的主體性”。

楊笠之前大火,為什麼?僅僅因為她罵了男的?

反過來,為什麼男性唯獨對楊笠意見這麼大?

楊笠不同時間罵男人的水平也不一樣,我印象裡她有三種罵法:

1. 男的,普通,自信。

2. 男的,垃圾。

3. 男的,見仁——見智。

你們發現沒,這三句話,明明罵得最狠的是2和3,1是最輕的。2和3甚至算是過分的,但收到的反擊還是比1小。

争議都是圍繞1展開的。

原因很簡單,垃圾和賤人,是個人都會罵,隻是發洩情緒而已,沒什麼了不起。

但“普通,自信”,來自于楊笠對生活的觀察,她找到了荒謬。

楊笠成為了短片裡的女生。

她很安全,所以可以仔細觀察,她沒那麼碰不得,所以其他人不介意在她面前提供素材。

她被噴了,也不僅是因為她罵了男的,而是很多人突然發現,天啊,竟然有一個女人,可以從旁觀者審視者的角度,評判我們。

好不适應啊。

楊笠“拿回了叙事的主體性”。

所以1的水平遠高于2和3,争議也遠高于2和3。

而噴我同學、表示“我不理解”、最後歸結為“向洋人下跪”那些科班學生,你們的片子為什麼不行?

你們太“做題家”了。

你們非要覺得,去拿國際電影獎項,是一道題。裡面有預設好的評分标準。

西方喜歡噴中國,我就拍點中國的破爛事,拿到得分點。

西方喜歡LGBT,我就拍點LGBT,又得兩分。

最後,我得獎了。

這個思路會徹底害死你們自己。

第一、這個思路并不僅會影響你在參加國外電影節的片子,也會影響你在國内拍的那些片子。

你們以為市場是有評分标準的。

啊,現在甜寵火,我加個甜寵吧。CP火,我加個CP吧。大女主火,還女權,我就寫個大女主吧(想想前幾天那個特别火的劇是怎麼翻車的)。

你把藝術創作當題來做,你見過哪篇八股文進了語文課本嘛?

第二、當你們不斷強化“向洋人下跪”就能拿獎這個價值觀,覺得我不得獎隻是不下跪,你們撐不住獲獎的誘惑的。

遲早有天,你一想,我辛辛苦苦做電影,啥也沒有,為什麼不下跪一下,拿個大獎,我不就有了資源嘛?

你會下跪的。

今天她拍了陪酒,得獎了,我可算知道财富密碼了。

她拍陪酒,我拍陪睡,真事兒不夠,編假的來湊。

那完了,你這下真成境外勢力了。

你會發現,就算你飛速滑跪搖尾乞憐,洋人也不會賞賜你什麼的。

真是因為向洋人下跪?

洋人也很無知。

這部電影是香港選送的,她的身份是個香港導演。

很多外國電影人對中國缺乏了解,也不懂分辨簡體字和繁體字。

不少人根本不知道這是在内地發生的故事,還以為是在香港。

片子在金馬讨論,台灣一位男性電影人向大家介紹片子,笑着打趣:

“她這片子可把我們這些男人罵慘啦。”

你們看,人都沒覺得這是在黑你。

何況,叫個陪酒小妹已經是網上對男性黑得最輕的行為,很多人都覺得隻是陪酒唱歌沒辦法,業務所迫,比這離譜嚴重的多了去了。

這部短片恰恰不是在做題,唐藝恰恰是在挑戰西方電影界的刻闆影響。

洋人的東西就先進嘛?

好萊塢和戛納評獎,無非還是白人男性主導。

他們當然有一套他們流行的女權電影叙事,而這套叙事往往是白男喜聞樂見的。

你們可以理解為西方所謂“女權男”。

他們掌握了電影資源,也允許你拍一些女權電影,但還是按照他們喜歡的方式來的。順便彰顯一波他們的同情心。

比如,“第三世界苦難的女性”,“女人好慘讓我們來共情她們”,這就是白男框架下的女性電影。

白男也很少被反過來凝視、審視、評價、測量。

唐藝在突破這一點。

她有次跟我聊創作,知道我愛好科學史,想拍女科學家。

我說你去看看R·富蘭克林,在DNA結構發現中做出重大貢獻,由于男女不平等,待遇也不行,被排擠出學校,最後學術成果還被同事威爾金斯違規展示給了沃森,最後沃森和克裡克拿了諾貝爾獎。

她看了一些簡單資料,說:我不喜歡這個視角。

“這個視角,又是一位女科學家含辛茹苦被打壓欺負,她好慘,呼籲大家同情女性的白男女性電影。

“我不喜歡這樣,我想拍攝那種有力量的女性角色。”

我的天,她說到這裡,我可太喜歡她了。這正是我的想法。

通話那幾天,我剛剛微博上被一群女青年怼。

我微博提了一嘴沃森,一群女青年過來教我做事,讓我了解一下富蘭克林。

我被怼了半天,發現她們沒一個人完整讀過任何一版富蘭克林傳記。

她們的叙事角度就是傳統的:女的好可憐,她被沃森欺負不可憐嘛。

可當我認真了解富蘭克林,會發現她勇敢、剛毅、強大,她不需要我的可憐。我不配可憐她。

沃森絕頂聰明,誰也瞧不起,去上課從來不做筆記。

直到一次聽了富蘭克林的講座,還不記筆記,這次吃虧了,根本沒聽懂。後來沃森每次都乖乖記筆記。

沃森最怕的科學家就是富蘭克林,被富蘭克林當學生訓,去富蘭克林實驗室都盡量繞着走。

威爾金斯也怕富蘭克林,有次系裡出去劃船,富蘭克林的船沒控制好水流,撞向了威爾金斯,威爾金斯大呼“啊呀她要撞死我”。

富蘭克林有個版本的傳記,标題叫Dark lady。我懷疑很多人都沒理解這個dark lady是啥意思。

我看傳統叙事版本科普,說富蘭克林是什麼“隐藏在黑暗中的DNA之母”。

可去你的吧。

Dark lady出自威爾金斯給沃森和克裡克寫的信,那時富蘭克林已經辭職要走,威爾金斯很開心,說:那個Dark lady可算要走了。

我認為可以直譯成“黑暗女”或者意譯為“女魔頭”。總之大家是很怕她的。

傳記作者選黑暗女作為傳記題目,顯然是把這個蔑稱用上,用作對威爾金斯的公開處刑。

“隐藏在黑暗中的DNA之母”和“女魔頭”,氣質立變。

我跟我同學講了這些,她說:對,這正是我需要的叙事角度,女人為什麼不可以是個強大甚至有點壞(bad ass)的角色呢?

她又說:别瞎同情别人(Don't feel bad for anybody),因為那恰恰代表了你把自己放在了高位。

我之前參與過一道辯題:

面對男性凝視,凝視回去是不是回擊之道。

我當時覺得不是:你罵男的那方面不行、沒有六塊腹肌,殺傷力一樣嗎?

但我同學說服了我。

唐藝的片子女主凝視了回去。

這裡的凝視非常高級,不是凝視腹肌的同态複仇。

而是“凝視你的凝視”,讓你的凝視非常可笑。

金棕榈評委的原話是:female gaze into male gaze.

以及,她說她會堅持這個創作理念。

白男當道的西方電影界,這一套觀念也并不讨喜,他們還是喜歡“好慘啊第三世界女的”那一套。

但那又怎麼樣呢?她會繼續發起沖擊。

這一套創作理念先不先進?

高不高級?

得獎奇怪嘛?

好了,我好像已經把我同學魔術揭秘了。

這是不是把她的财富密碼給賣了?

我反正完全不擔心我同學,因為一旦你決定:啊,那讓我來拍攝一些女性強大的電影吧。

那你就又把你的藝術創作變成了做題。

去觀察生活中真正的荒謬。

不要天天做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