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團地》的問題和亮點都非常突出,必然會為影片帶來頗為兩極分化的評價。我個人是非常欣賞這部電影的,但在觀影過程中,一些體驗也與不少惡評頗為一緻,這說明了電影叙事與剪輯,情節構成的一些問題。即便如此,我仍然很喜歡《漂流團地》,它的人物與故事内核揭示出了現代人在自我、家庭和曆史之中的抗争與超脫,它螺旋上升的主旨确是激起了我強烈的共鳴,當然這個前提是觀衆得忍受前期小朋友瑣碎無聊的争吵,這一推進情節的方式成為了拉低電影水平的硬傷。

因此首先談論的便是電影叙事的問題,在我看來,小朋友之間的拉扯和主線及其關鍵情節的聯系實在太弱了,一次又一次的危機,一方面沒有太推進主角團的關系,另一方面和主角團之間的抉擇也沒有太強的因果性,即便神秘的建築小精靈(或許是地縛靈?)也沒有予以前百分之九十九的漂流之旅一個清晰,同時也是應當富有懸念的目的性,這對電影前期的觀影體驗的影響幾乎是毀滅性的了。

具體來說,這種糟糕的觀影體現便集中反映在無聊的叙事節奏和冗長惱人的對白兩點。由于缺乏引人注目的看點和矛盾,令這些小朋友們的争吵——還得吐槽這些小兔崽子把東亞家長不好好說話的習慣和毛病學得倒是非常到位——逐漸難以讓人忍受。真實,确實挺真實,無理取鬧,抗壓能力弱還真是小學生的寫照,不過說來,他們大多數時候還是和少年熱血漫畫的角色一般果敢,更别說擁有着超強的身體素質,難道這就是足球部的雙前鋒嗎?這點我一個成年人都很敬佩,因此航佑和夏芽還是很難讨厭起來。而這其中女二令人血壓升高的幾次爆發犯熊,可能确實說出了作為局外人的觀衆的些許心聲:夏芽你忘不掉爺爺,忘不掉舊團地,憋扯上我們啊,而且更顯得四個配角實在無辜,同時形象塑造也相對單薄;所以雖然我非常同情和理解夏芽,但女二的指責,總将我從航佑和夏芽之間的和解與成長——成長線的核心意象便是如何處理團地這個叙事空間以及有關人格化的團地,小精靈諾波的一系列重大抉擇——中拉出來,去思考甚至懷疑他們行動的合法性和正當性,這讓電影最動人,最有趣,也最精彩的内核失去了本該絢麗的光彩,蒙上了一層厚重,也難以忽視的陰影,這不得不說是一大敗筆。

即便如此,當電影到達尾聲,還是拉回了我不少的好感,也實實在在的讓我體會到了治愈與希望。直到結局,才恍然發現電影是想表達幾個幾近青春期的孤獨小孩互相拯救,渡人渡己的故事。諾波期待孩子們的笑聲,不願孤獨地形神俱滅,不僅在現世現身,試圖通過隐晦的方式在老樓挽留夏芽,而且在現世幹預墜樓的夏芽,或有意或無意地将主角團帶入了建築的往生之海。夏芽在老樓中一度得到了幼時未曾得到的歸屬與家園,宛如未斷奶的幼兒,她遲遲難以割舍與爺爺生活的時光,然而正如爺爺家所在的即将拆遷的團地一般,這段時光也注定要和它的物質載體團地一同逝去,當然夏芽沉浸于此也未嘗不可,在老樓裡癡迷于nostalgia,尋求确定性和安全感确是她的自由,但誰知道這會将她和她的身邊人卷入一場驚險的夏日神隐。航佑自不必說,難以理解夏芽别扭矯情的行為,不明白她為何沉浸和自責于自己的“過失”,進而也試圖挽回曾經親密的聯系,但是電影也清楚地告訴我們,學東亞家長嘴臭是不可能實現和解的。在此“漂流”的神隐,為這些孤獨的孩子們提供了一個和解,一個互相拯救的契機。

在我看來“漂流”與往生之海是人類面對自然與社會所滋生的孤獨與無助的隐喻及其高度具象和物質化的空間,無論于人格化的老樓諾波,還是卷入老樓的主角團來說都是如此。從前期的情節,多多少少可以看出往生之海的些許規則,如若不到達彼岸之“家”,老樓諾波的命運不過兩條,一是如摩天輪姐姐和遊泳館小精靈——還是可以合理推測出送航佑急救食品的,大概是遊泳館的精靈——獨自随波逐流,獨自面對兇險的狂風大浪,進而導入第二種結局,亦即因為大海的環境或者與漂流的其他建築碰撞——如與百貨公司碰撞之後急轉直下的境況——孤舟般的老樓難以保持結構的完整與浮力,等待它的便是被海底的陰影所吞噬,迎來徹底的死亡,這一點稱不上什麼惡意,不過是這片海洋的“自然之理”。遊子們等待着回歸遠處的家,最後的暴風雨也是與自然之理抗争的高潮,齊心協力,不放棄一個人、一座樓的主角團,終究實現了自我的救贖與升華:諾波不必獨自漂泊大海,超越了他過往與航佑夏芽生活的記憶,與他的同僚們一同在小島樂土開啟新的生活,而不必孤獨面對天道自然的無常。夏芽在同伴的幫助之下,身體力行捍衛了諾波這個幼時美好生活的集合體,到達“家”的小島之時,隐喻着她接受了時間的殘酷,并與成長的陣痛實現了和解,具體到電影,大概就是她開始接受爺爺的去世,老樓的瓦解,與青梅竹馬感情逐步的淡薄——以成人的經驗,小學最後的暑假,來年四月的畢業季,這點所昭示某些緣分的終止或許也是不言自明的;這場浪漫的告别,最終意味夏芽這個仍在爺爺襁褓中的幼兒實現了斷奶,擁抱了成長。于航佑來說,他先前不能理解接受的約莫是與夏芽關系的疏遠,但他又缺乏溝通的勇氣,然而他作為團隊的小領導則在漂流中,憑借“拯救所有人”的高遠,踐行了責任與果敢,與夏芽達成了和解,推動了兩人的成長,将結局導向大團圓;至于其他四人配角,收獲了生死的莫逆之交,難道還不夠可喜嗎?

由此正是孤獨與死亡的陰霾與暴風雨被驅散,結局最美麗的海上盛景,象征着希望獲得了最燦爛而光明的勝利,如此的安排,這些小朋友們成長的故事還是給予了身為現代人的觀衆一味治愈的甘露和勇于直面孤獨之常态的補劑——強心針?這部節奏和叙事“溫和”,缺乏戰鬥性的電影确實很難算上。也是因此這部有着累累叙事硬傷的電影終歸讓我讨厭不起來,并樂意為它寫一篇長評來細細把玩、回味它的情節、人物和世界。

最後,漂流“團地”還是隐隐的能夠瞥見主創團隊的些許現實關懷。團地是戰後日本經濟複興時代的産物,是工業化進程中解決工人階級住房問題的權宜之計,居于鬧鬼團地公寓樓的爺爺,也是團地世代的代表,夏芽和泡沫時代風格的city pop插入曲,都在反映一股戰後日本黃金時代的nostalgia情懷。當然懷舊的産生端賴于當下與記憶中的過去的落差,擁有着switch和智能手機的當代日本社會不再如泡沫破碎前的活力與精神、物質的富足,亦缺乏對未來的期待:再努力考學勞苦工作也不足以實現階級躍升,年老的養老問題在日本迅速蔓延的老齡化面前則更為嚴峻。因之當代日本,正如無法從爺爺家的過去走出來的夏芽一般,今不如昔的感念解構了現代以降的進步主義信仰/宏大叙事/意識形态。故而主角團的成長,建築的往生,或多或少傳達了主創對于這一曆史與世代記憶的超脫的希冀。同時置于中國的曆史語境,我們也同樣面臨着改開時代以及逐步走來的“後工業”時代所需要面臨的一系列産業轉型及其帶來的人員就業、工業建築處理的問題,而電影複興這一希望的零星火花的旨趣,也足以為保守不同民族國家身份和曆史傳統的人們共享,從而激起共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