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西方的畫派裡,我最愛印象派,尤其是莫奈,并非人雲亦雲,而是喜歡他作品裡對于光影的表達。他的畫,晃得我“睜不開眼睛”。
莫奈不同于傳統的學院派,他擯棄了以往人們用黑色表達暗部的畫法,而是采用互補色,使畫面更通透。沒有細膩的筆觸,僅僅是線條和色彩的堆砌,便能捕捉到光線映射下那瞬間的永恒。在我眼裡,他畫的不是任何具體的事物,他所有的作品,我唯一看到的,就是對“光”的表達。
第一次看到莫奈,是中學美術課本裡的《日出 印象》,有一種瞬間被“擊中”的感覺,黎明的港口,紅色太陽在薄霧中朦胧卻又清晰,主體藍紫色的水面和天空映射出陽光的橙黃色形成色彩的碰撞,有對比卻又異常和諧。當時老師隻是機械地講着課本,并未系統全面地介紹這幅畫,但“印象派”這三個字從此進入了我的腦海。後來看到梵高的《向日葵》和《咖啡館》就覺得這些作品和莫奈風格有些相似,卻擁有更強烈的主觀色彩,那個時候第一次了解印象派和後印象派。
很多偉大的畫家,都會經曆作品不被看好,經濟窘迫不堪的階段,因為大多數領域的突破都具有滞後性,人們對新事物的接納需要一個或長或短的過程。這些藝術家,要麼脾氣古怪,要麼暴躁易怒,但他們對藝術,卻都有着極緻的熱愛,他們需要一個突破口,宣洩自己的情緒,表達主觀的感受,甚至歇斯底裡地呐喊,他們希望,有人能懂。
百年後的某個下午,當你伫立在一幅畫作前,心底忽然湧起一聲驚呼——他竟精準捕捉了我曾偶然撞見的某個瞬間,連光影的流轉,色彩的堆疊都讓人驚豔。更奇妙的是,你仿佛能感受到畫家落筆時的心境,那些藏在色彩裡的恍然的欣喜、滾燙的熱忱,穿過時光直直撞進心裡。這種跨越歲月的靈魂共振,遠比任何華麗的贊美都更撼動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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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對該紀錄片部分的摘錄,一邊看一邊打字,可能和原片略有出入。
大自然,光,和水,這三樣是莫奈熱情所在,很快地,卻成為了一種折磨。我認為莫奈深深地愛上了水,就像你愛上某人,往往正是因為那個人,帶給了你前所未有的挑戰,從而挑戰造就了關系,我認為這就是他與水的關系。作為一名藝術家,無論是攝影師還是畫家,你必須在一個主題上投注心力,比如專注觀察某一對象,對莫奈來說,水就一直是他所關注的核心。藝術家必須建立看世界的方式,以及理解世界的獨到框架,将現實世界的事物轉譯到畫布上,必須先讓自己沉浸其中,成為裡面的一部分,我認為這也是莫奈試圖創造的體驗,他為觀者打造出一個泡泡,他在這個泡泡之中放入諸多元素,如實地傳達他個人的信念。他讓自己沉浸在體驗中,成為自然的一部分,進而也将成為自己畫作的一部分。
...他的太太卡米爾過世了,當他強忍心中悲痛,漸漸地被她臉上的光影所取代,他不由自主地投入眼前的畫作,專注在畫作中的色彩裡,這件事情讓他受到了驚吓,他感覺自己逐漸抽離喪妻的悲痛,當他看着自己的妻子,僅僅把她當成繪畫的主題,而不是有血有肉的人,然而眼前之人卻是她深愛的亡妻。他寫信告訴朋友說:“請施舍一點同情給我吧,我是個隻能做好一件事的動物。”
...無論他對于繪畫有多麼狂熱,終究還是被大衆拒于門外,他的作品無法說服大衆,評論家們無法産生共鳴,更廣泛的大衆可能根本不懂。既然不得其門而入,他便想辦法找到一扇窗,事實上,最終他确實辦到了。當時莫奈已經34歲了,如同其他乏人問津的畫家一樣,他在巴黎辦了一場畫展,表明與傳統藝術分道揚镳的姿态。
莫奈第一次成名是來自于他的《日出印象》,但一位評論家不喜歡這幅作品,他說:“真讓我訝異得印象深刻。”而這句話顯然是貶多于褒,然而,最諷刺的是,由于這位評論家給予了負評,匿名藝術家協會為自己找到定位,印象畫派終于誕生。好在并非每一個評論家都是毒舌,一位知名的法國知識分子,同時也是犀利的政治家,他為這些創新的作品提供新的解釋,他就是喬治克裡蒙梭。從那一刻開始,他成為了莫奈最死忠的支持者。克裡蒙梭表示,這個世界需要全新的視野,隻有莫奈有能力做到這一點。
...村民在地裡種植經濟作物以謀生,他卻在園子裡種滿了鮮花,莫奈追逐大自然多年,沿着塞納河逐水而居,在各種天氣下作畫,他為自己找到全新的挑戰,那就是創造一件景觀,在花園中打造,适合繪畫的自然風光,在吉維尼建造獨一無二的建築。人們以為他是幸福快樂的,畢竟生活在這樣美麗的花園中,然而他卻有自虐傾向,他曾說這樣的痛苦讓我苦不堪言。有時他的憤怒來得波濤洶湧,宛如李爾王或克努特大帝。因此坊間流傳許多故事,比如在吉維尼看到他在海邊作畫,有時踩着畫布跳上跳下,有時拿着小刀割破畫布,甚至放火将畫作燒掉。有人看到他的花園裡,升起焚燒大批畫作的篝火。但如果你仔細想想他的目的,他想要捕捉的東西,正是那些倏忽即逝的存在,比如光影的反射,比如天空中的雲彩,比如水面上的倒影,比如閃爍的日光,比如随季節凋謝的花朵,他希望定格這些畫面,将瞬間的景色化為永恒,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正如我剛才所說,他自己也坦然承認。
莫奈希望将色彩帶入花園,誠如你們所見,這個地方五顔六色,花園的這個部分被稱為油彩箱,我們在路徑的兩側,都設置了十九個花圃,它們呈現出漸變的光譜色。在花園的底端種植暖色系的花,傍晚夕陽照射的時候格外溫暖,慢慢地漸變到冷色系的花朵,它們暴露在早晨東升的旭日之下,讓整個冷色調更為顯著,他希望将色彩的效果發揮到最大限度,讓光線和色彩在這裡互動,因此打造了這樣一座花園,或許是用來收集各種光影吧。他創造出一件自己的裝置藝術,邀請你,期待你徜徉在這景色之中,先放下成見,任由自己迷惑,然後找出一個自己的觀點,接着和他的觀點融合在一起。他向你展示了第一步,而你應該要主動采取下一步。莫奈通過解析圖像元素,重新創造出真實的畫面,就如同你在照片中所見,你可以解析每一個像素,清楚看見繪畫中每一刷筆觸,然後他邀請觀賞者重新組合,再次将這一切視為一個整體,仿佛他與生俱來的天賦異禀,能夠看懂不一樣的光影,甚至比其他人分辨更多顔色。雙眼是他存在世間的核心,作為一個藝術家,作品就是你看待事物的方式。

莫奈最為人稱道的一件事,是他具有藝術史上最敏銳的雙眼,克裡蒙梭說,“莫奈仿佛可以穿透事物的外在,直接看到表面之下的真實樣貌。”莫奈的另一位朋友塞尚說“莫奈隻是一雙眼睛,天啊,一雙多麼犀利的眼睛!”
當村民聽說他要在水裡種植睡蓮,他們都持反對态度,認為這樣可能會污染水源,進而影響到農田的作物,莫奈的計劃因此遭受強大阻力。他說,他才不管農民怎麼想,反對的吉維尼人通通下地獄吧,說這不可行的工程師也下地獄吧。最終,他取得了所需的一切許可,并且順利實現這一計劃。如果說莫奈最愛的是水和花,現在他已經有了豐富的鮮花,下一步即是把水也納入囊中,讓水成為生活中的一部分,1980年代開始,他便開始着手研究這件事,花了十年左右的時間,打造出一座睡蓮池。
...當第一朵睡蓮花綻放在水面上,他馬上為她作畫,他仿佛遇見了自己的缪斯,一朵調和水與光的花,宛如一部愛情故事的濫觞,令他直到去世前都瘋狂癡迷着。
直到70歲,他才獲得巨大的成功。當時他成為全法國最頂尖的畫家,被世人稱為“幸福畫家”。忽然,一切都變了……讓每一朵花蓬勃綻放,需要花費數年的時間照料,美,需要付出大量的時間和努力,過去他有時間,當時他也非常勤勞,然而随着職業生涯的成功,一切都将被沖刷殆盡。1910年,法國北部被風暴侵襲,塞納河暴漲,淹沒田地,莫奈花園的池塘也滿了出來,池塘沖破了原本的堤防,沖毀了園裡的花圃,整個園子被覆蓋在泥巴底下。莫奈深深愛着水,他認為這一定是水在發出警告,因為莫奈開始陷入困境。他的第二任妻子因白血病逝時,當他試着像往常一樣,用繪畫疏解情緒時,卻發現自己最珍貴的工具——眼睛,已經漸漸不聽使喚了。在一個美麗的七月天,他走到池塘開展工作,卻發現一件可怕的事,他的視力已經大不如前。他立刻從畫壇退休,這件事在媒體上被廣泛報道,每個熟識莫奈的人都相信,一旦他放下了畫筆,即是大限将近。
在好友克裡蒙梭的鼓勵下,接下來的事情出乎意料,莫奈不僅繼續創作,甚至還開展了生命之中,最龐大,最雄心勃勃的計劃。克裡蒙梭到訪三周之後,莫奈寫了一封信給他,莫奈說:“我回來了”。
諷刺的是,莫奈重拾了能力和意志,決心再次投入繪畫之中,法國卻落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就在這個時候,兩個朋友不得不分道揚镳,莫奈待在他甯靜的花園裡,夜以繼日地不停工作,而克裡蒙梭也當上了戰争部長。所有法國公民都被要求行動,滿載士兵的火車一班班離開城市,吉維尼也不例外。他們在吉維尼建造了一間野戰醫院,莫奈在自己的花園裡,就能聽到傷兵的哀嚎聲,園丁們都離開了,莫奈無意離開,他選擇留下來,他想待在自己打造的花園裡。他曾經說過,如果那些野人想殺了我,大可以在我的畫布前這麼做。
隔年他依然瘋狂地作畫,有趣的是,經曆了諸多個人生命的悲劇,經曆了疾病造成的雙眼缺陷,經曆了戰争所緻的政治難題,他摸索出辦法将之糅合在一起,并且克服了這些痛苦,他開始繪制巨幅的繪畫,這些繪畫不僅無關于過去的作品,甚至是前無古人的創舉。
戰争無休止地繼續,法國蒙受了巨大損失,甚至威脅到下一代的生命。戰争帶走了莫奈兒子米歇爾的血肉,回到吉維尼的他,身上帶着死亡及火藥味,這股氣味與花和油彩混合在一起,幾乎就像是他把戰争帶了回來,把戰争帶給了莫奈, 帶進了吉維尼。提到莫奈的睡蓮池,我們總認為是極其祥和的場景,其實許多幅畫完成于戰時,而戰争的陰影也潛藏在其中,在許多地方都能夠看到,莫奈對于戰争的看法。

莫奈的視力越來越差,這次他沒有放下筆刷,而是選擇了接納疾病,使其成為全新的藝術視角,當他被人問道在做什麼,以及怎麼做的時候,他提及自己的繪畫和技術,就像盲者用不同的視野觀看這個世界,将顔色和形狀以不同的方式擺放。當他的視力惡化之後,他反倒開始以新的方式理解形狀和顔色,視力上的挫折,為他帶來嶄新的視角,并且成為他身上的優勢。他的視力越來越模糊,他畫的鮮花卻變得搖曳生姿,水看上去帶着詭異的氣息,而他再一次找到了新的方式,用自己的角度描繪這個景緻。他筆下的日本橋正在滴血,那些都是命喪沙場的士兵的血,他雖然坐在花園之中作畫,卻藉由一些簡單的特征,呈現出整個國家所受的苦難。
距離睡蓮隻有幾步之遙的地方,他找到了其他繪畫素材,這也成為了他筆下的象征。垂柳,作為他的自畫像,被描繪成飽受折磨的老人,脊背因戰事之苦而彎曲,他用畫筆模糊了前線蜂擁的士兵,他們和他的靈魂一樣躁動不安,而他卻深深地感到無能為力,描繪睡蓮這件事,成為一種消極抵抗戰争的動作,随着戰況越是激烈,他也在畫布上更強勁地作畫,他将這組畫命名為《偉大的裝飾》

世界充斥着太多暴力,莫奈無力承受,他的回應是一種和平的主張,提醒着人們自己的行為有多殘忍。
戰争結束,《偉大的裝飾》被放在量身定做的展館,巨大的畫作結合了照進來的自然光線給人一種身臨其境之感。莫奈終于擁有了一處公共場所,完全依照他的藝術理念打造,因此這些畫作必須是完美的,他不停地畫,不停地畫,他心裡大概有一個想法,在他完成這些畫作之時,生命的意義也将随之遠去。
1926年,莫奈去世,1927年五月,橘園藝術館開展的時候,莫奈已經不在人世間了,以後見之明來說,或許是件好事,因為他的作品在當時飽受惡評。一位評論家說,莫奈死了兩次,一次死在吉維尼,一次死在橘園。但克裡蒙梭一直堅信,那些作品,一直都是了不起的曠世大作。其後,橘園成為了城市中心的荒漠地帶。
如評論家所說,莫奈死在了橘園,幸運的是,他也在橘園重獲新生。如同最有韌性的種子,不斷在世界各地漂流,直到找到最适合他的土壤,莫奈的藝術必須越過更大一池水,才終于蓬勃發展,開枝散葉,他這一跨,跨越了大西洋。50年代中期,一群年輕的藝術家撼動着世界,他們以物理性質理解畫布,着迷于重複性的主題,這在很大的程度上,必須歸功于印象派的概念傳承,感謝這些藝術家的貢獻,吉維尼的大門重新敞開,迎接新一代的朝聖者。莫奈的一生緻力于追尋大自然,以及自然中的真實形式,甚至甘心成為自然的奴仆,卻在死後成為抽象運動的先驅,甚至帶動了現代藝術的發展。

當我們走入他的偉作之中,得以一窺他的成就,他對藝術的堅持,以及畢生追求的極緻,在這些雄偉的畫布之中,将整個宇宙容納于細節,以一幅畫的規格,捕捉了時間和空間。由于失明的緣故,他放開了感官的桎梏,選擇擁抱真理,在他犀利的目光之下,我們無能為力,成為絕對被俘獲的獵物,遠離現實世界的喧嚣,我們潛入水面鏡射的世界,沉浸在水與光的幻影中。那光,他的光……最終成為了我們的光。當我們的視線,終于從他的藝術中抽離,時間又回來了,一切顯得新鮮暢快,我們又重生了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