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愛爾蘭劇作家、導演馬丁·麥克多納攜《三塊廣告牌》第三次闖入奧斯卡,獲最佳原創劇本和最佳影片的雙提名,卻空手而歸。2022年,他所執導的《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斬獲威尼斯最佳編劇、最佳男主,緊接着将金球獎最佳男主收入囊中,并獲奧斯卡最佳影片在内的九項提名,成為第九十五屆奧斯卡金像獎最有力的競争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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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麥克多納和主演科林·法瑞爾

故事發生在1923年愛爾蘭的一座孤島,伊尼舍林(INISHERIN)上。在蓋爾語中為Inish-Erin,再翻譯為英語即是Island of the Irish(愛爾蘭之島)。顯而易見,伊尼舍林是導演憑空杜撰的名字,意在創造出一個與外界疏離的孤獨的舞台、世界的角落。故事一開始,馬丁·麥克多納就宣告了他在這部影片中絕對的創作歸屬權——科爾姆突然不理帕德裡克了!盡管幾十年來他們經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而偏偏在這一天,科爾姆對于帕德裡克的邀請不為所動,像是從來不認識他一樣。這樣的觀影體驗仿佛是在讀貝克特的《等待戈多》,荒謬感從開頭就被營造出來,并一直貫穿着整個故事。



帕德裡克是一個老好人(happy nice lad),生活簡簡單單,愛唠嗑愛喝酒,對他人友善也樂于交流卻沒有什麼雄心壯志,甘于平凡甚至平庸。而他的好友科爾姆是一個音樂愛好者,他和帕德裡克解釋說:“我隻是覺得跟你一起聊天,是浪費我的生命。我再也不想聽你講兩個小時驢糞了。我有種時間在我身上溜走的強烈感覺。我希望能有傳世作品留于人間,死後被人銘記。”科爾姆正在思考他生命的意義,他想證明他的存在是有意義的,而不是平庸地過完一輩子,他渴望獨處,渴望寫出驚世駭俗的曲目,渴望名垂青史——可他不過是一個會拉小提琴的音樂愛好者,并不是什麼大師,他連莫紮特生活在18世紀還是17世紀都搞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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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爾姆

帕德裡克顯然不理解科爾姆的存在主義焦慮,他不斷地追問打擾科爾姆,逼得後者不得不拿自己的手指作威脅——如果他再來找自己說話,自己就割下手指。帕德裡克也想不到他會真的履行自己的毒誓,他仍是不停地追問,而結果卻是收到科爾姆5根滴血的手指。試問現實生活中誰會發如此毒誓并真的忍痛剪下自己的手指?沒有人。正如前文所提到的,整部影片都貫穿着現代主義戲劇式的荒謬感,這份荒謬的根源就是這個無意義的世界,來自人們非理性無邏輯的精神危機——就像科爾姆渴望證明的存在意義,寫出來的曲子卻不盡如人意,最終剪下左手的5根手指——那是他拉小提琴最重要的部分。剪掉手指意味着他再也無法拉小提琴了,意味着他再也無法寫出驚世駭俗的曲目,意味着他再也無法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了。這不就等同于科爾姆最終承認自己的人生一無是處、毫無意義了嗎?是的,你的人生毫無意義,你不會名留青史,50年後也不會有人記得你,你不過是個平庸的人罷了。“我不過是個平庸的人啊”,這份劇痛比剪掉手指還要強烈,這份荒謬比這整出戲劇更讓人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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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帕德裡克和科爾姆是兩個人,不如說是一個人的兩種存在方式。叔本華說:“人要麼獨處,要麼庸俗。”做一個great man還是nice lad,正是我們每一個人的面臨的選擇。影片後來,科爾姆扔下的手指噎死了帕德裡克的驢子,後者也從一開始的友善卻枯燥無趣,被孤獨和空虛扭曲成了憤怒和愚蠢,他燒掉了科爾姆的房子并揚言他們的事情不會就此停止,彼時對岸愛爾蘭内戰傳來的炮火聲也正強調了矛盾沖突。正如我們的思想,在平庸和偉大,友善和孤獨之間做着永無止盡的選擇、猶豫和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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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有沒有出路呢?影片其實也通過帕德裡克的妹妹西沃恩告訴我們了。西沃恩嗜書如命,隻有書本和哥哥是她留在這座島上的理由。她大齡未婚,不願與人交談,島上的人都對她頗有微詞,她最終離開伊尼舍林,遠離島上的庸俗、惡意和扭曲。掙脫孤島對心靈的禁锢,走出扭曲的牢籠不正是最好的結局嗎?當然影片中還有一種最壞的結局——死亡:另一位相照應的配角多米尼克,不斷遭受父親家暴,苦苦在島上尋找一個真正友善的人,而最後單純又有些愚笨的他被西沃恩拒絕後,徹底失望,投湖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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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沃恩

兩種存在方式的矛盾沖突,兩種結局的選擇,在這座島上(世界的縮影,地獄的化身),被一襲黑袍的報喪女妖靜靜地觀察着,她是命運的象征,冷眼旁觀伊尼舍林發生的一切。也隻有西沃恩離開了伊尼舍林,離開了報喪女妖,離開了伊尼舍林的命運——陷于存在主義焦慮或是逃避自殺,這也正是全人類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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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喪女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