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演講稿,或許也可以做影評
在大家聽完《賓虛》宏偉壯麗的故事後,想必對賓虛的英雄氣概和耶稣的悲天憫人有着很多感觸。但我們不禁要考察這樣一個問題,即英雄是不是處于了一個位置,它就成為英雄?
賓虛能夠成為英雄,首先在于他處于險境,而這一險境為賓虛的一切行為提供了動機。猶太王子是賓虛本來的位置-身份,這一身份并不必然和英雄的位置重合,正如大家并不會認為林肯或者漢文帝是英雄一樣。正是馬瑟拉對其進行的陷害将其帶離了曾經的位置,并給了他強烈地回歸這一位置的動力,因為這一位置的失去連帶着其母親和妹妹的位置的失去,而且,這一位置是獨屬于他的。正是在險境中,賓虛得以行動。而原先的位置本身被羅馬帝國所掩蓋,與該位置有關的民族、信仰等因素也就遭到了遮蔽,奪回位置因此也就将這些被壓抑的東西重新釋放,所以,奪回的行動附加了人民的意志,這一行動因此附加了足夠崇高的目的,而賓虛這一行動者也就獲得了英雄的因素。不得不說,就算通過那場賽馬戲,影片有效地展現了這一行動的崇高特質,但它并沒有說明崇高的來源。來源的揭示來源于人們匍匐于耶稣面前的鏡頭和最後大雨帶來的神話效果。賓虛本人因此被耶稣和馬瑟拉結構化了,我們能夠說其本己地擁有的英雄特質可能隻在于他能夠堅持,他作為力有着充沛的強度,但這一點并不能彰顯英雄的獨特性。而其他方面,當他在那個位置被抽離而必須回去,這一位置隻能由他自己奪回,奪回是困難的,且同時系于龐大的一系列事情時,他因此必然被呈現為英雄的樣态。
或許各位在看《拯救大兵瑞恩》以及後面會講到的大部分電影時都能發現這一因素,如果沒有壞人将英雄置于險境,同時壞人能夠對英雄的世界造成巨大的威脅,我們就還很難在感覺上認為這個人是英雄,而在這一位置裡,就算這個人有各種我們難以忍受的性格或者行為,我們都還是很容易把他當作英雄,比如後面大家會看到的《老人與海》和《鋼鐵俠》。然而這正是使英雄這一特質出現的位置的特質,簡單地說,英雄的位置。我們考察英雄時,大過數情況下總是在考察這些位置而非英雄本身的品格。《賓虛》提供了這一位置的最經典的模式,甚至通過耶稣取走了一切其他我們可以判定英雄的因素:1、救人與水火。2、堅韌的意志力。3、偉光正的性格,等等都被耶稣削弱了。我們從而能夠非常露骨的看到英雄的位置的性質。而在這之中,我們能得到的對英雄的本己的分析,不過是英雄需要承受英雄的位置直到英雄的位置自然地過渡到其他位置,而這是每個在某位置之上的人都應該有的性質。《賓虛》的重要之處在于它提供了人們認為的最純淨的對英雄之位置的描述,或許可以說,它提供了一種原型。
而本己的考察必須繞過這些對于位置的考察,而對這一位置之上的人進行分析。我因此向各位推薦宮崎駿的電影《紅豬》。它講述意大利亞德裡亞海上,許多架着飛行艇的空賊侵擾着海上船隻的安全,波洛克是一個賞金獵人,專門負責打擊他們。波洛克有一個其他的特點,就是他的頭是一隻豬的樣子。因此,人們也經常簡稱他為“豬”。他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并且被人們尊稱為英雄,又因為他的身手、他對空賊的打擊,他如今仍然被普通人當作英雄。但實際上,在影片一開始,他就一邊要賞錢一邊拿了空賊搶的船隻的錢的一半進自己的腰包;在後來,我們會看見許多就我們如今人的價值觀而言非常不良的事情,比如把煙頭丢進河裡,拿着煙頭指着小女孩兒,不信任女人等等。因為一次意外,他的飛艇被美國人迪亞士擊毀了,他因此決定報仇雪恨,在修理飛艇時,他認識了設計師菲兒。當時,法西斯黨在意大利成立,賞金獵人和空賊都将被收編,因此修理飛艇必須小心翼翼,最後,為了讓修理廠不受到牽連,菲兒假裝被他綁走,回到了波洛克的基地,又遭到了空賊埋伏,最後,美國人迪亞士提出與波洛克大戰一場,如果他赢了就要讓菲兒嫁給他,如果他輸了就償還波洛克的債務。預知這場大戰結果如何,可以請大家自己去看了。
我推薦這部片子,首先因為它的浪漫氣息,亞德裡亞海,飛艇時代,一戰後,這氛圍本身就帶着英雄、天才的、獨一無二的氣息。“亂世出英雄”絕對不是一句空話,亂世,代表的就是位置的易失,另外,其“亂”又不至于本身就成為奪取位置的勢力,天災裡很難讓我們覺得其中的人是英雄,災難片和英雄片的區别也可以從中看出來。可以說,《紅豬》的場景提供了英雄的位置可以出現的位置。而且,這部作品的主線叙事極其簡單,就是飛艇壞了,去修飛艇,飛機修好了,一雪前恥。這和《賓虛》差距也不算大,受到污蔑,去行苦役,苦役結束,一雪前恥。然而,在這90分鐘的電影裡,有大量的細節可以讓有餘心者玩味,比如其中對法西斯的側面描寫,其中電影裡放的電影對整個作品提供的預言作用。另外,本作對愛情的闡釋也非常精彩,一位成熟女性一位少女,一位意大利的豬和一個美國的男人,這其中的糾葛值得大談特談,但因為和我們主題無甚關系,隻能由大家去探索了。音樂、運鏡、畫面等因素自然中富有新奇,想必也會讓大家享受,同時也感受到些許震動。
而這部作品最偉大的地方,莫過于對紅豬波洛克的塑造。一部現實主義的電影,為什麼會出現一隻豬呢?這隻豬為什麼總是不願意和深愛她的吉娜結婚呢?他為什麼不願意加入意大利法西斯為人民做貢獻呢?為什麼在作品中他的臉有時候會變成人呢?這些問題共同指向的,便是英雄在離開了英雄的位置之後的處境。讓我們看看一開始空賊搶占船隻時的劇情:空賊帶走了15個小孩子,他們卻到處玩耍,甚至鑽到機槍旁邊,不讓空賊射擊波洛克;飛艇被擊落後,他們立馬跳進了海裡面,還有一個小姑娘說:“我是遊泳部的。”這其中沒有任何的驚險刺激,波洛克也成竹在胸,輕輕松松就把空賊解決了。他之所以被美國人打敗是因為機體老化,他在最後發生的意外也純屬偶然。這就構成了和以往各位吐槽的情節相反的情節:在過去,大家總是說,哎呀,怎麼又是偶然成功的呢?怎麼就正好穿越回來把人救了呢?怎麼就這個時候爆發超能力了呢?這類古希臘人稱作機械降神的套路,說的是按照主人公本己的特性和故事的本己發展,事情并不能得到圓滿的解決,因此必須讓一個神來解決一切問題,使故事滿意地被結束。而波洛克相反,事情總是本應該可以正常得到解決,而莫名其妙出了岔子。這一反向的不合理襯出其基底的獨特性:這是一個無聊、平庸的時代,因此如英雄般的波洛克在這裡本不應該受到任何阻礙。因此,雖然一個故事總是必須要提供英雄的位置來讓英雄得以行動——也就是機毀人亡後的複仇,但這一位置在波洛克這裡是虛假的。試看波洛克在把機體送往米蘭後的生活和态度,不緊不慢,悠閑自在,他甚至對美國人迪亞士也并不帶着仇恨,隻是因為名譽,所謂的飛行員必需的東西才要去報仇。相反,賓虛究竟是為了什麼去報仇的呢?是他的人民、他的家人,這些人确實遭遇了險境,賓虛要去救出他們,對于大部分處于那個位置的人來說,甚至對于你我來說,我們都會拼命拯救這些特定的東西。至少就現在而言,我們不認為保護家庭成員算什麼英雄義舉。這一對比非常好地展示了《紅豬》對英雄的位置這一因素的削弱。而且,在最後的大戰中有這麼一個情節,進一步說明了英雄的位置如何蒙蔽了英雄本身。
除了叙事上的削弱,在時代背景設定上,波洛克作為英雄也無法呈現自己為英雄。此時正值一戰結束後有一段時間的日子,激情的戰争歲月已經結束,連戰後重建的激情也盡數消散。人們已經習慣了無聊的生活,以至于飛行成了波洛克最後的理想鄉:它不代表安穩,反而代表适度的動蕩,這些動蕩成為一切結構和現實松散化,從而能讓我們遠離我們本己的位置來到英雄的位置。隻可惜,就算藏身亞德裡亞海的小島,就算陣日對抗空賊,當時間足夠漫長,動蕩也就成了安穩,冒險也就成了規劃後的,虛假的刺激。波洛克仿佛進入了無物之陣,在其中,他無法成為英雄,而這對他是痛苦的。無法成為英雄使一個人痛苦,這應當成為我們發現的,英雄的本己特質之一:想要成為英雄。我不是說賓虛沒有這一特質,我是說,《賓虛》這部電影沒有展現這一特質。賓虛是被抛入英雄的位置的,是被陷害的,他最多隻呈現出明君該有的樣子,對是非有着正确的判斷;而波洛克被抛入的是不能成為英雄的位置,他在這個位置裡不再是他自己,成為了一隻,他甚至要求吉娜摘掉他曾經還是人時候的樣子,而正是在偉大的一戰中,他被稱為英雄時,他是一個人。人和豬的差異實際上說明的是波洛克離開了英雄的位置而走向了庸常的位置這一情況下,波洛克心态的改變。他确實沉溺于豬的生活,騙錢,亂認垃圾等等,但他面對曾經的英雄生活時,他不能面對,他舍不得吉娜,這些都說明,他想要成為英雄,或者說,他想要彰顯自己曾經在英雄的位置中彰顯的東西。
然而,橄榄枝也不是從來沒有伸向波洛克,曾經的戰友邀請他加入法西斯空軍為民族大義做貢獻。這難道不是重新成為英雄的契機嗎?但他如此回答道:“要我加入法西斯,我甯願做一隻豬。”這個連詞甯願道出了問題的關鍵:法西斯可以讓自己重新進入英雄的位置從而彰顯自己的英雄身份。但問題在于“進入”這個行為,它本不應該由波洛克來選擇。看完全片,作品都沒有明确給出一個他成為豬的原因,但反過來看,一戰結束,國泰民安,這難道不正是人們的願望嗎?在這樣一個年代,英雄不是本來就應該退場嗎?麥克阿瑟說:“老兵不死,隻是逐漸凋零。”這句話顯然擁有一個不那麼庸俗的解釋。不死的是老兵的本己,而凋零的是老兵的環境,這個環境當然包括時代因素和物理因素。當麥克阿瑟被杜魯門辭退時,他如是說道,而後一句是:“我作為一名在上帝的光輝下盡心盡職的老兵,現在結束我的軍事生涯,悄然隐去。”盡心盡職的終點必然是盡心盡職地離職,逐漸凋零是宿命的,是一個人所在的位置的必然的處境,人應該承認這一處境,如果它符合事情發展的順序。而老兵之不死,說明的是老兵就其本己而言,具有不會死的特性,它總是召喚着一個人對老兵這一位置的鄉愁。波洛克在某種程度上也處于這一位置中:如前所述,英雄的位置之結構要求一場災難發生來讓大量的人脫離其位置,而英雄是無奈地被置于這個位置之中的,他要做的就是複位。而複位之後,英雄的位置自然就消失了。但英雄作為其本己的因素并不會死去,波洛克因此會帶有對原先結構的鄉愁。而鄉愁之為鄉愁,或許大家也會有類似的感受,那就是雖然很想家,但并不想要回去,回去之後,又感覺遠不是自己想的那麼回事兒;有些時候,各位總是對某些莫名其妙的地方産生鄉愁,盡管你可能從來沒有去過這些地方——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盧浮宮、莫高窟,對大家而言都有一種熟悉感,通過那些我們已經記不起來的情感經驗,我們已經塑造出了我們的故鄉,而這一故鄉和我們所謂的真實的故鄉甚至不一定有什麼相似處。在大量的文學作品中,我們都能看到流浪的人,他們把流浪本身當作家,到了離家很近的時候,卻又放下了。鄉愁持續的萦繞是鄉愁的題中應有之義,換言之,鄉愁不是想家,而是對其本己的位置的持續想念。在這裡我們需要意識到,讓鄉愁産生不是前一個位置的必然結果。賓虛就從來沒有被電影展現出有鄉愁,他完全是英雄的位置的自動機。使英雄出現的位置和使鄉愁出現的位置不是連續的,但英雄——不是英雄的位置——就其本己而言總是鄉愁的,他們選擇用鄉愁的位置來占領英雄的位置,從而讓自己不試圖回歸英雄的位置。波洛克在給菲兒講故事的時候說起自己曾經和敵軍鏖戰,打到天昏地暗之際,穿過一片雲霧,發現自己處在一片晴朗的藍天之下,這時,他的隊友乘着飛艇往銀河飛去。之後,無數的飛艇,各個陣營的飛機,全部往那條銀河飛去,我們終于發現,那條銀河正是由無數飛機彙成的飛艇之河。很明顯,這個畫面是在暗示,戰争是無所謂英雄與否的,隻不過是死亡的彌漫,親友的離開,對于任何人來說,戰争都不會是好事。作品一開頭,一個修理師和他的徒弟曾經有過一段對話:“靠發戰争财的家夥們是惡人,賺不到賞金的人是廢物。”也在暗示,戰争本身雖然屬于英雄的位置,但英雄的位置本身不應該是英雄追求的東西。因此,我們可以得到英雄之本己的更深入的認識:英雄是想要成為英雄但不追求成為英雄的人。因為他不追求成為英雄,所以他安于蕩漾在亞德裡亞海可控的不可控中;因為他始終想要成為英雄,所以他要做一隻會飛的豬而不是普通的豬,這樣,當他被迫進入了英雄的位置,他就真的可以把握它從而成為英雄。這是更具有獨特性的内容,因為它根植于獨特的英雄的位置,因此很難被形式化。
我們可以拿最後的大戰作為以上分析的一次演練。這場大戰的遠因在于,波洛克想要成為英雄,不想做庸人,而迪亞士摧毀其飛艇的行為使得這一區分在衆人看來被抹除了,他因此必須重新一戰來讓人們繼續認為他樂于成為英雄。在這裡,波洛克不是讓大家覺得自己是英雄,而是讓大家看到自己的潇灑、威武,而不是賺不到賞金的廢物-普通人,從而随時為自己成為英雄奠定基礎。然而,當重新成為英雄這一位置臨近而他可以阻止時,這一“想要”是可以抛棄的。也就是當菲兒被當作大戰的賭注時,他立馬試圖阻止,盡管這個行為很明顯會導緻他後來被人看不起,但他還是願意這麼做,因為如果可以選擇,他就必然會拒絕回歸英雄的位置。而最後,因為菲兒的同意,他不得不進入英雄的位置——或者說,條件不全的英雄的位置——他就會充分運用自己在英雄的位置時所習得的英雄的性質,如戰鬥到底,如可以勸降絕不殺人等,這些性質随着人們對英雄的位置的理解改變而改變,當然,前文描述的結構也終有一日會改變。或許有朝一日我們确實會覺得有錢就是英雄,但前文描述的結構相對而言更難以凋零,因為它不斷地被曆史的叙述加強,又同時在人們的生活中展現。而這裡或許有一些問題,即英雄如何能意識到一個位置是英雄的位置呢?每個英雄似乎都有自己的評判标準,但這一評判标準是否正确,或許是值得懷疑的,它不屬于我們前面所分析的較為澄明的東西,因此,通過觀看《紅豬》,通過思索波洛克所說的“好人們都死去了”,諸位也可以思索如何判定一個位置是不是英雄的位置,從而判定波洛克的抉擇是否正确。當然,初次的抛入是必然的,這裡沒有什麼相對的地方。我們要考慮的是離開了那個人們認為是英雄的位置的位置之後,如何判定即将到來的,比如法西斯,比如賞金獵人,是不是英雄的位置,但這很大程度上将是方法論的問題,不在我們的思考之列。
分析到這裡,我們可以得出清晰的兩個結論:一個是英雄的位置,一個是英雄的本己性質,前者包括幾種分段的狀态:1、深陷災難-本來的位置被奪走。2、敵人強大-覆蓋了本來的位置。3、本來的位置關涉了大量其他人的位置。4、奪回位置。後者包括集中性質,或者說品格:1、有毅力-能堅持處于英雄的位置上。2、想要成為英雄,時刻準備成為英雄。3、不追求成為英雄,如果可以,不成為英雄。這些因素不僅可以從《紅豬》中分析出來,很大程度上,其魅力在于它們可以明顯地被感受到。相比于賓虛,各位肯定更容易共情于波洛克,因為他和我們一樣,是生活在一個不需要英雄的時代裡的人。而我們,作為離所謂偉大時代相隔不足一個世紀的人,有英雄情結再正常不過了。我們經常在面對許多我們無可批評但也不好承認的事情時流露出鄉愁之感,我們總是說某個年代是黃金年代,我們總是期望自己做出的報告不是像我這篇這樣扭曲詭異,而是講講自己那天才的心情,像個詩人一樣肆意妄為。因此,波洛克總是在召喚着我們去認同他,去欣賞他,去與他同歎息,從而不斷地回望他,不斷地看這部電影。到這裡,或許我也可以說說我對人/豬之分的見解:他兩次變人一次在他懷念起一戰時,一次在他要幫助迪亞士引開意大利軍隊時。但這不是說當波洛克成為英雄時,他就會變成人。而是當他追求成為英雄時,他變成了人。在電影最開始,一個看起來毫無意義的情節中,銀行櫃員問他:“要不要買份愛國證券,為民族做貢獻呢?”他回複道:“這種事隻适合人來做。”或許吧,人,英雄,賓虛,是屬于戰争和動蕩的,是屬于恢弘的鬥獸場和賽馬的,而在和平年代,真正的英雄,是憂愁的,是看起來格格不入的,是不讓任何人成為英雄的人,恰如布萊希特在《伽利略傳》中所言:“一個需要英雄的國家是不幸的。”而研究英雄的曆史,沉浸于偉大英雄的光耀之下,是為了讓我們暫得苦痛之緩解,從而亦步亦趨地做好普通人,做好這個時代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