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四遍看《路邊野餐》,當一點點看完鳴謝監獄、鳴謝火車站、滾動的人名條後,這場關于記憶的夢做完了。我走出自習室,看着畢業的學妹們搖着扇子,擺着小攤,困得直打哈欠。那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是她們生活的倒影,期末考試用的筆記,抱着入眠的玩偶,一時興起買的鞋墊。現在他們全都安靜地躺在地上等待出售。看着它們,我就想到電影裡面的火,煙飄到天上去,空氣中總是帶着一種離别傷感的氣味。可又發生得太頻繁,太經常,讓人感覺為此而哭是一種小題大做。
第一遍看《路邊野餐》是奔着金馬獎的名頭,那時候《地球最後的夜晚》海報貼得到處都是,新年鐘聲敲響,浪漫一吻。畢贛的名字被群聊成員反複提起,好像是什麼文藝的通行證。我抱着賈樟柯像是過氣的海報模特在空無一人的廣場裡擺着姿勢。那就看吧,說不清是内心的趕上潮流的期待還是金馬獎的誘惑,打開路邊野餐,然後睡覺。睡到一半發現電影還沒有放完,跟朋友發信息聊天,聊着聊着電影放完了。
五一去福州,朋友拉我說去森林公園玩,我以為她會拉我去一個大廣場,結果是進山,生長在平原的我興奮地大叫,群山此起彼伏,滿目都是翠綠,蒼綠交疊,漫到天邊去。恍惚中我想起,好像路邊野餐的場景,陳升去找大姐頭複仇的時候,一整座山沉默地注視着暴力的發生。這回是認真看《路邊野餐》了,看一個犯罪入獄做了九年牢的人,他有一點點努力想要撫養一個小孩子。然後他受到了挫折,也沒有成功。而他又很憂郁,坐牢坐了九年,妻子已經過世,好像他的一生什麼也沒有得到,隻是錯過了。
《路邊野餐》不是想解決問題,它提出問題後又輕輕地放下了。它提的問題有很多,它是一個特别好的劇本,它的信息量特别大,可以解釋的空間也很多。比如說一個入獄的人他面臨的一個身份危機,比如說黑幫社會的一個道德懲罰,還有個人努力能否緩解代際創傷,如何悼念亡妻。可是畢贛不喜歡觀衆像賈樟柯的粉絲那樣去猜謎,他把這些問題提出來,又放下來了。他制造出一個“蕩麥”,通過苗人吹笙催眠觀衆來到這裡,在這裡有衛衛和洋洋的愛情,(這個愛情因為異地而不得不分開,但還是有愛情)有還活着的妻子,她已經嫁給别人。陳升可以跟妻子唱完她沒有來得及聽到的歌。蕩麥跟凱裡的人沒有什麼不同,還是在吃粉,還是要過河,還是要處理情感,衛衛也因為自己的純真而遭到霸淩。天堂這個說法變得很可笑,蕩麥像是一場人為組織的夢境,可是它還是給人一種安慰作用。
這種安慰來自于一種時間感的喪失,畢竟這是一部灌暖水壺的水都要老老實實灌三分鐘的片子啊,在這部片子裡面時間是不被功利化使用的,大把大把的時間都在被荒廢掉,村裡的年輕人打台球,吃粉,打撲克,唱歌,打遊戲機,娛樂和暴力是這個村莊的年輕人選擇面對生活的方式。沒有什麼是必須要做的,就連去見本應死去但又在蕩麥活過來的妻子,陳升也是慢悠悠地在路上穿好紫紅色的花襯衫。
慢下來的世界充滿生機,而陳升也在不斷經曆着離别。在陳升經曆的離别中,生離和死别要拆開來,生離,陳升與衛衛的生離,死别,陳升與妻子,老醫生和愛人。經曆離别的陳升會說,像是做夢一樣。
陳升的氣質很像賈樟柯電影中的《小武》,一個失敗的純真的中年人,在一次次不被村子這個小社會接納,而他又一次次獲得了一種自我和解。自得其樂,同時又孤獨一人。他很難被社會接受,但他也不會反抗。在得知他妻子有戒指結婚後,他的反應隻是,啊那我給你唱一首歌吧。這真是一種很迷人的表演。
我的朋友跟我講《宇宙探索編輯部》像不像《路邊野餐》,我搖頭,盡管宇宙探索編輯部也是說我們的生命意義不凡,但《路邊野餐》的元素組合來自于貴州,來自于那個有潮濕的風的凱裡,汞礦是藍色的,跟大海的顔色很像,才會有跌入雲端的海豚。長長的礦洞,寂寞的被欺負的陳升。苗人吹蘆笙,綠皮火車的聲音,《路邊野餐》的每一個元素都在凱裡,畢贛導演把它們排列組合,賦予他們詩意和叙事的美感。這是很難去做到的。而路邊野餐的英文也叫做 Kali blues。
第四次看這部片子時候,發現這部片子很像一個人類學家的田野調查報告,複雜的宗族關系中人的親情消失殆盡,老歪和陳升為母親的房子争得頭破血流,苗人的徒弟打算開流行音樂演唱會,醫生說治好了病也還會生病。真摯的情感難以尋覓,失意的中年男人把目光投到了下一代,可是衛衛還是失去了洋洋。這就像是一片被詛咒的地方,一代又一代重複着失去的循環。而蕩麥,就是那醒來前的甜蜜一吻。
往常人在描述自己的故鄉時候,總是突顯出美好得不真實的一面,恨不得自己的家鄉是桃花源記,不敢講自己受到的恥辱,自己的困惑,虛假的情誼。而真要講,人又總是咬牙切齒,恨不得吞吃一塊肉,扒下一張皮。畢贛導演描述凱裡,描述得非常細緻,真實,無所隐藏。就像是陳升的角色定位,是診所的醫生,跟村民關系是幫助又不熟悉,距離遙遠又能夠開藥。畢贛放棄了給凱裡開藥方,他真誠地凝望這片南方小鄉村,然後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