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和我的祖國》到《我和我的父輩》,一年一度的拼盤式國慶獻禮片多少讓觀衆陷入了一些審美疲勞。于是在進入電影院之前,我便打算隻是去看“一部電影”。看完後,有驚喜,也有失望。
吳京的《乘風》單元,是主旋律痕迹最濃重的一部分。故事在身為冀中騎兵團團長的父親為了保護轉移的群衆,而選擇将日軍引向在遠方等待發報的兒子乘風時,瞬間達到了戲劇張力的頂點和情緒表達的沸點。直到後來父親知道兒子犧牲後躲在田間失聲痛哭,整個故事的節奏都還相對沉穩而流暢,情感處理也都相對克制而飽滿,但後面騎兵團和日軍正面剛的戰争群戲,卻畫風突變,讓叙事有了一種斷裂感。場面固然磅礴激昂,但這種對于“燃”的過分強調,卻也使影片“含京量”飙升,陷入《戰狼》式略顯浮誇的英雄主義表達。此外,主題是《我和我的父輩》,第一視角便應該是“我”而不是“父輩”,這裡似乎發生了一點視角偏移。
徐峥的《鴨先知》單元,依舊風格化明顯,也依舊讨喜。借鑒了韋斯.安德森經典的對稱式構圖及懷舊又明麗的色調,整部短片的視覺呈現複古而浪漫。故事以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第一支廣告的誕生為摹本,冬冬父親的綽号“鴨先知”則表征了故事的精神内核:一種敢于成為時代弄潮兒的勇氣和創新意識。整個影片張弛有度,勵志、溫情又诙諧,令人捧腹的“梗”俯仰皆是,老上海弄堂的風情不時喚起“回憶殺”。可以說,這一單元充盈着令觀衆喜聞樂見的元素,但細細品咂,又似乎缺席了什麼,而無法催生抵達人心的感動。
至于沈騰的《少年行》單元,則多少有些一言難盡。裹着科幻片的外殼,影片講了一個“穿越”的故事:從未來穿越來的機器人“爸爸”和小小邂逅并發生了一些列趣事,“爸爸”穿越回未來,才發現自己的研發者原來正是小小的團隊。整個故事的節奏過于松弛,邏輯咬合不夠嚴密,鏡頭語言也相對粗糙,雖然“笑果”明顯,但也多依托于台詞和人物行為等表層符碼。内在的情感支撐在前半部分相對匮乏,而到了結尾又驟然強行升華,雖不至尴尬到“腳趾摳地”,但也有降維至情景劇之嫌。
而一開始最不期待的章子怡單元,反而成為最驚豔的一部分。影片的名字叫《詩》,影片本身也不啻為一首獻給父輩的散文詩。看的時候,我在黑暗的影院裡淚流滿面——短片如此安靜地,便在人心中掀起一陣溫熱又柔軟的漣漪,然後一點點地,洶湧開來。一個談不上精彩的,甚至有些“平淡”的故事,何以如此動人?我想,是因為這個故事是以一種真正詩意的方式,被叙說出來的。
從外層看,貫穿《詩》的一個重要線索,便是寫詩這個文學行為。父親告訴哥哥,自己是一個詩人,工作是在天上寫詩,并決定為哥哥寫一首詩。而他在犧牲前留給愛人的最後的物件,亦是一張寫有“詩”字的信紙。父親去世後,母親則替代父親為孩子寫詩。影片的最後,哥哥拿出了那首珍藏了幾十年的詩:“孩子,如果可以,我想告訴你,世間的一切奧秘……”可以說,“詩”這個符号幾乎被嵌入了影片外層的全部紋理中。寫詩是在山河日月間言說人與世界的關系,航天工作則是在星河燦爛中探索人與宇宙的關系,把航天工作比喻成寫詩,這本身就是一種詩意的、靈動的、浪漫主義的表達。但這種詩意,依舊是相對表層的,在表層之下,《詩》的詩性,更是沁入内在肌理的。
陸機在《文賦》中講:“詩緣情而绮靡”,孔子在《論語.陽貨》中講:“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可以看出,在中國的傳統語境中,詩歌的第一要義是抒情,并進而激發讀者的情志。而《詩》之所以是詩性的,最重要的,就是它是情性的。不同于以往的主旋律影片多訴諸于宏大叙事,這部短片則訴諸于一種個體叙事。導演視點不再全然落于科研工作者這一身份,而首先落于平凡的人這一身份。他們不再隻是裝點苦難又壯麗的時代的明亮背景,不再隻是譜寫革命英雄主義贊歌的美麗音符,他們亦是他們自己,真切地存在過的人。于是,影片并不試圖塑造偉光正的典型形象,而是試圖讓他們身為人的最平凡的愛與怕被看見。電影甚至幾乎沒有正面描寫父親夙興夜寐工作的場景,而更多将視線投向了他生活中的一隅:比如以一種夢幻的方式向孩子解釋自己的事業。正是在這樣微觀的日常中,我與父輩的情感羁絆得以生成。
而母親則是《詩》中最深沉的情感淵薮,她是一個科研人員,亦是大地上千千萬萬普通女性中的一個,于是在她身上,流淌着女性可能遭遇的所有情感細流。雨夜的那次争吵,是全片矛盾沖突的高潮,更是母親情緒爆發的高潮。暴雨湧入家中所帶來的張皇,丈夫離世後的悲拗,面對哥哥第二次失去父親而情緒失控時的焦躁和崩坍,為了迎接第一顆衛星發射而要繼續恪盡職守的佯裝堅強……這種種最平凡又最深刻的情感,在窗外的雨聲與孩子的哭聲中,猝不及防地交織在一起,噴薄而出。而這一次,也是母親唯一一次“放縱”——她總是克制而堅忍,甚至在捧着父親骨灰盒時的哭泣,也是無聲的。後來,母親告訴哥哥自己可能也會死:“對不起孩子,爸爸媽媽都不一定有時間陪你們長大”,說這句話時,她平靜又怆然,但這種平靜中所湧出的盛大的疼痛,卻将我瞬間淹沒。在那樣一個年代,愛人永訣的傷痛還來不及撫平,就要藏起自己所有的柔弱和破碎,負重前行,這聽起來很殘酷,但又平常地真實發生着。
《詩》裡的父輩沒有大義凜然的壯舉,甚至沒有豪言壯語,他們隻有安靜的熱愛,安靜的傷懷,安靜的恪守,安靜的燃燒,但是這份安靜卻讓人如此切膚地共情。裹挾着悲傷的感動,就這麼蔓延開來,那是我永遠隻能去仰止的情懷——為了共和國的期許,和守望中的那個新世界,他們便可以放棄城市裡安适的生活,放棄和家人團聚的平常幸福,甚至放棄生命。這樣自靜默與細微中蕩開的感動,令我想起《我和我的祖國》中的《相遇》單元:在工作中遭遇嚴重核輻射而病入膏肓的小夥,偶遇了曾經的戀人卻不敢相認,直到兩人在街頭被慶祝第一顆原子彈試驗成功的人潮沖散。最後一幕,小夥的雙眼裡漫溢着缱绻,哀傷,和淡淡的釋然,那沉默又澎湃的眼神,讓我泫然淚下。
顯然,相對于傳統主旋律電影以政治宣教抑或價值觀傳遞為主導的“剛性”表達,《詩》裡的情感化、細節化、氛圍化的“柔性”表達則詩意很多。
此外,影片内部萦繞的詩意,還體現在它豐富的“留白”。宮林在《中國電影美術史》中指出:“詩電影是指有别于戲劇電影複雜的戲劇矛盾沖突,淡化情節,在銀幕上運用詩的語言、結構、節奏所進行的詩畫意境的探索,以表達創作者的思想和情感的影片。”《詩》的留白不僅體現在情節的淡化,更體現在情感呈現的含蓄化。不同于叙事性強的影片有着錯綜複雜的情節線,《詩》則主要以人物的感情線索來架構整部影片。在結構上,影片也相對疏松,沒有采取線性、封閉式結構,而多采取場景與片段連綴式結構,這恰恰為觀衆提供了更大的涵泳空間,拓寬了其進入人物内在世界的通道。同時,影片的抒情更是隽永而節制的,沒有直抒胸臆的台詞,亦幾乎沒有濃墨重彩的情感剖白。即便是母親對父親思念和緬懷這樣情感濃度飽和的場景,也隻是通過母親和父親一次次并肩走在大漠中,直到最後,母親目送父親的背影漸行漸遠,終于消失的片段閃回來完成。導演還借用了《詩經》六藝中的“比興”手法,藉由景緻或他物來烘托意境,或寄寓情思。母親帶着哥哥回家的那一夜,墨藍的夜幕透着幽微的天光,映照在寥廓的荒漠上,延綿至遠方,蒼涼又美麗,與母親清冽的臉龐相得益彰。縱然台詞寥寥,母親的隐忍和堅毅,孤獨和悲傷,以及深深淺淺的對未來的期望,還是溢出了鏡頭之外。
我愛極了電影裡孔明燈這個意象。不僅僅是因為孔明燈和衛星的發射原理近似,這個類比形象又有趣,更因為孔明燈作為民間的祈福器物,象征着美好的祝福。哥哥帶着妹妹放飛了孔明燈,是為母親的平安祈福,亦是為父母願意為之交付終身的那個夢想祈福。這樣對父輩的緻敬,真是蘊藉又詩意至極。而片尾,東方紅一号衛星與神舟号航天飛船發射成功的場景的蒙太奇混剪,則是對于哥哥的那次祈福,最深沉的回應。航天飛船裡的妹妹,用“上天寫詩”的方式,完成了對母親的詩相隔幾十年的續寫:這裡有日升月落,光榮與夢想,有新世界,和父輩不滅的情懷……
還要表白一下導演漂亮的鏡頭語言,那幾個長鏡頭,真是美得不可方物。還有小演員的演技,充滿張力又有層次。對了,還有那首詩。